這種悲劇性來自于他們直面并且接受自己是個失敗者的過程,甚至在本片中一度達到了懷疑自己存在的地步,而一旦他們接受了自己,并爆發出一種向存在主義命題發起挑戰的力量時,他們在戲中戲中飾演的角色也爆發出一種英雄的魅力。

影片就像是一場真實的夢境,或者一場戲劇,存在着幾個層次的虛實交織。首先是最明顯的一層,超現實和現實的交織,我們時而聽到鳥人作為超級英雄的旁白,又看到湯姆森施展他的原力,甚至有他暢想自己像鳥一樣飛來飛去的場景。最重要的是,它一開頭就用了一個模糊其辭的事件開啟了整部影片,我們不知道那盞燈掉下來是因為湯姆森的原力,還是一個可怕的巧合。在影片結尾時,當山姆看着天空笑了起來,是否是因為真的看到自己的父親像飛鳥俠一樣在天空翺翔。其次是戲劇和現實之間的交織,演員和他扮演的角色之間的切換就在瞬息之間,上一秒還是真情實感下一秒就已經入戲,就像麥克在台上為自己的酒被換掉發飙,或是湯姆森用自己編造出來的悲慘身世吓唬麥克一樣,觀衆總是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最後,攝影機的視角和角色的視角時而重合,時而分開,最明顯的就是麥克和山姆到舞台吊橋一段,觀衆先從麥克的視角看着山姆,随着攝影機移動,麥克緩緩地從左側入畫,主觀變客觀。

了解了這個虛實結合的母題,我們就不難理解導演為什麼要采用一鏡到底這種形式了,長鏡頭完美地為這個母題服務,流暢地串聯起數次真真假假的切換,讓真實和想象,戲劇和現實交叉不間斷地貫穿100分鐘,直到最後觀衆起立鼓掌,長鏡頭結束。此外,長鏡頭本身是具有戲劇意味的,我們常說的調度這一術語也是來自戲劇中的舞台調度,它讓前100分鐘的内容成為了一出戲劇,其上演的舞台就是一家800座的劇院。

一鏡到底的一大問題就是在場景之間切換時往往容易拖沓,從舞台到化妝間,隻需要用一次剪輯就能完成,兩個場景之間的情緒幾乎不存在停頓。但在一鏡到底中,這卻成了一個問題,我們不得不看着攝影機從舞台慢慢悠悠地晃到化妝間,如何利用好這段時間,讓情緒像一口氣一樣延續下去就成為了問題。《鳥人》用了兩個視聽元素,一個是色調的變換,一個是充斥在整個空間的爵士鼓聲。劇院的不同部分可以使用了不同的色調,過道是冷色調的,化妝間和酒吧是暖色調的,還有幾處使用霓虹燈的大紅大藍,在這些空間裡面穿梭讓情緒有着很好的過度,當我們随着湯姆森從緊張的演出中抽身出來之後,回到有暖色調帶來的溫馨感的化妝間時,會不自覺地和角色一起放松,且幾場富有感情的溝通戲也都發生在化妝間,這個安全而舒适的區域。其次,導演刻意使用了無明顯節奏,給人們不斷帶來焦躁感的鼓點,它充實了穿越房間的空鏡,把角色内心的那種不安和焦慮持續地輸出給觀衆。

另外值得玩味的是長鏡頭結束後,剪輯回到影片,緊接着給了一段看起來十分怪異的舞台表演,就像是一場主題樂園裡的花車遊行,也讓人聯想到例如《地下》中類似的喧鬧的段落,有目不暇接的符号等着觀衆來辨認,用舞台式的演出呈現出魔幻現實主義的氣質。試想如果影片在湯姆森飲彈自盡之後戛然而止,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但顯然這種徹底的悲劇不是導演想要的,我們已經看過了湯姆森的那種勇氣和對生的希望,于是才有了長鏡頭後的段落。那我們或許可以把這段蒙太奇當作一條分割線,代表着正片的結束,我們來到了這出戲劇的幕後。無論這部分是想象還是真實,這個開放結局打破了角色自殺帶來的濃重的悲劇色彩,湯姆森從窗戶一躍而下的時刻,正像是一隻鳥離開了它的牢籠,而山姆所看的景象,說不定正是湯姆森一直以來幻想的——他正在紐約上空飛翔。

角色大段的對白也更增加了戲劇的意味,且其中不少是一個角色對另一個角色的批判,例如山姆作為女兒對父親演藝生涯過氣真相的直言不諱,湯姆森作為演員對評論家的怒罵,湯姆森前妻對丈夫的控訴,飛鳥俠對庸俗觀衆品味的嘲弄。觀衆可以很清楚地明白罵人的一方和被罵的一方分别是哪些人,我們或許也會感到這些角色替我們說出了某些心聲,但可貴的是,即使導演附身在這些角色身上,讓角色替他演說,我們也很難察覺到導演的存在,換句話說,這些角色說這些話是符合叙事和人設的邏輯的。

最後,本片不言而喻最重要的形象,一個過氣的超級英雄演員,被塑造地十分成功。無論是在事業上,還是家庭生活,他都過得一塌糊塗,且不斷有不同的人來提醒他這一點。但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在面對生活挑戰時的一種自信和樂觀,宿醉街頭之後的湯姆森,想象自己在紐約街頭翺翔,而實際上他不過是打了個車回到劇院,這段場景就是他人生态度的外化。這讓我聯想到《好萊塢往事》中的Rick Dalton,同樣是一個即将過氣,沒有電影可拍而不得不轉向其他表演行業以求機會的角色,他們身上有一種共通的悲劇性的氣質。他們有過輝煌的時刻,但因為一系列失敗的選擇而把自己的職業生涯推向末路,最終在邊緣掙紮以尋求一個渺茫的機會。這種悲劇性來自于他們直面并且接受自己是個失敗者的過程,甚至在本片中一度達到懷疑自己存在的地步,而一旦他們接受了自己,并爆發出一種向存在主義命題發起挑戰的力量時,他們在戲中戲中飾演的角色也爆發出一種英雄的魅力。這種爆發是在舞台上發生的,他做到了麥克所說的成為那名角色,而不是扮演他,這份真誠和勇氣最終成為一種無知的意外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