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謝晉導演的作品,雖然視聽語言有些老派,但老派有老派的好,故事節奏流暢自然,表達鮮明感人至深。因此,本文不再對視聽語言作過多分析,而将重點放在文本上,因為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隻屬于【現代社會】到來之前的故事,一個極好的分析現代與古代的文本。
影片的時空分為過去與現在兩個時間段,通過閃回建構的非線性叙事連接。這種叙事形式突出了二者的對比,而“現在”時空由于父親這一角色的主導作用很明顯地具有将許景由和許靈均對立的意味。原著小說是傷痕文學,雖然我未讀過原著,但想來其中的主人公是絕不會如許靈均這般堅定的。而許靈均為什麼這般堅定呢?
因為他不是一個完全的現代人。這裡我要給出我理解的現代和古代根本的區别之一:價值判斷的主觀化。在古代與一切未被工業文明破壞的地方,價值都以一種看似非常客觀的樣子存在,因為那時那裡的人們都認同一套他們認為是客觀的标準,而這個标準是不可質疑的,其背後有各種力量支持它。影片中的敕勒川顯然就是這樣一處所在,那裡的牧民雖然窮苦,但堅韌、善良、團結(具體例子影片中很多就不贅述了),這種精神使得他們總能挺到那十年動亂的結束,并且生活總是有滋有味,我相信這是真實的,在那個年代的那個地方确實生活過很多這樣的樸實、堅強而快樂的人,影片通過男主角許靈均在這樣的人民中浴火重生的情節也高度贊揚了這群牧民的精神。
但是,我想很多人沒有注意到的是,這種生活同時具有另一面:一種高度模式化的、數十年如一日的、固定角色的生活。影片中有這樣一個細節:李秀芝在剛生下襁褓中的清清時在院裡幹活,這時之前參加他們婚禮的郭pia子的老婆已經開始叫她清清媽了。或者之前在婚禮上,同樣是這個女人,雖然是半開玩笑地,但依舊說出了“俗話說得好:男子無妻不成家,男人們呐就是不會收拾!”這句話。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看這樣的情節,我并不想去譴責這些善良的群衆,但我要指出的是:這樣的情節的存在提示我們在真實的生活中,與這種堅韌的品格、善良的互助、樂觀的精神相伴的,是對人的社會角色的高度固化;因為你是一個怎樣的社會地位,你就應該甚至必須承擔起某些責任。
呂思勉在《中國通史》中曾言:“社會制度,往往早期的較後期的為合理。這是因以往的文化,多有病态,時期愈晚,病态愈深之故。”我們可以想見,這種堅固的思想一旦到了現在,就是那些潮汕的逼兒子兒媳婦必須生兒子的父母、那些認為你是女人所以你就應該全包家務的老頑固、那些認為抑郁症都是想不開的無知者等等。而且在我看來必然如此,因為他們的善良和堅韌與這些頑固思想是一體雙生的,都是因為他們堅定地認同一套他們自認為客觀的标準或者說價值。
說到這裡岔開一下,很多人都認為西方文明是個人主義的東方文明是集體主義的,我個人認為這種看法是錯誤的:近代之前的西方文明同樣是集體主義的,所以我的觀點是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是分野不是地域造成的差别而是現代化造成的,現代化首先發生在西方,所以西方文明變成了個人主義的代言人。
以下我将完整陳述我認為古代到現代的轉變的主要原因:1.理性的發展。理性在初期的發展會強化既有的信仰,比如中世紀阿奎那論證上帝存在的五種證明;但是理性的發展到後期一定會威脅乃至推翻一切超驗的信仰,因為理性自身就是質疑一切無法被證明的東西。如果你反駁我說中國人沒有信仰,那我就笑了,中國隻是沒有那種全國統一的全民信仰的一神教,但中國從不缺少信仰,古代那麼多五花八門的神不是信仰?那些各種各樣的廟香火不斷是因為什麼?再寬泛點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不是信仰?難道這世上沒有得到制裁的惡人還少嗎?所以這些人堅強是因為他們單純,他們沒文化。當然我不是說有文化就不能堅韌,而是有文化會讓你懷疑很多東西。2.社群的失敗。社群的英文是community,另一個可能更貼近本質的翻譯是共同體,也就是說這個群體的人具有相當接近的價值觀、利益訴求和風俗習慣等等。當然有人會說人是群居動物,意思是人總是無法脫離群體而活,這是對的,但現代人可以脫離某個特定的群體,而古代人是做不到這點的。古代人很可能終其一生都生活在一個相當狹小的區域,見過的人的數量也是有限的可計數的。這種生活狀況使得他必須依附自己的宗族、鄰裡、家庭等等社群而活,而這些關系在古代都是既定的。反觀現代人,你可以自由選擇生活的城市、任意改變自己的職業(古代可是很多人必須子承父業的,有法律規定的)、自由選擇結婚或者不結婚等等,這種流動性使現代人對群體的歸屬感大大降低,其個人意志的重要性也由此凸顯。綜上,一方面是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一方面是生産力不可遏止的發展造成的現實生活的變化,由此,古代單一而神聖的價值體系必然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多元化、更自由卻也更容易失落與迷茫的世界。
許景由在片尾說“金錢是無法建造天倫的宮殿的”,并承認了自己在感情方面的一敗塗地,但我卻要說,這幢宮殿必然倒塌,因為身處其中的人必然會覺醒、認識到自身所處的倫實非天(此二詞不解釋,一詞多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