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事,以後還多着呢。”不用翻影評我就知道,肯定有不少人無法共情李玩,覺得她前半段是在無理取鬧,後半段終于懂事起來,因為,我有一刹那,也會這麼想——很恍惚啊,我成了自己曾經發誓不要成為的大人,我成了磨平棱角的李玩。

懂事,一個褒義詞,和賢惠一樣,是父權制壓在婦女兒童頭頂的一座大山,它們意味着順從、利他與壓抑自我,也是父權制最成功的規訓。

逼迫一個孩子懂事無異于扼殺自我,很遺憾,少有父母能意識到這一點。就像李玩奶奶說的“娃又不是小狗,養娃不像養狗一樣,給點馍就長大了”很遺憾,這樣點到為止的養育被父母如數家珍,成為其失敗教育的萬能借口。我已經很累了,你還想怎樣?供你吃供你穿,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就這樣,李玩變得沉默起來,霸道又狡猾的父權制堵住了她向外發出自己聲音的所有出口,于是李玩喝下紅酒、吞了狗肉、斂去聲色,成為一個懂事的乖乖女。

片名其實取得很好,兩隻狗,都是李玩,十三歲,是李玩最後一次做自己的年歲。

第一條狗愛因斯坦寄托着李玩被打壓的物理夢,這夢如此夢幻又美好,在李玩死水般的生活裡掀起微瀾。十三歲的她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依賴,第一次有“被需要”的感覺,自然珍之重之,也因此在夢碎時恨不得拼盡全力去挽留。爺爺一時疏忽讓狗走失,也許是編劇想告訴我們,子女的自我是那樣難得,不細心呵護也許就會在轉瞬間消失。

而李玩的自我消失得一樣突然。怼進門框裡的半截酒瓶破碎,嘩啦一聲,一切都結束了。

她觸碰到了父親所認為的失序的邊緣,父權制的威嚴不容挑釁,于是他站起身大喝“你鬧夠了沒有”,是粗暴的、蠻橫的、直接的、強制的,如古代的君王,一聲令下,湮沒所有反抗的聲音。父權制,其實和君主專制,沒有多少差别。

然而君主還需要臣子為他效命,父權制缺不了精心培養的獻祭品,于是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的路數如期而至。精明的父親又用養育之恩和惺惺作态的一點愧疚釀成苦酒,利用李玩的同情心,讓她就着這真假摻半的苦酒,匆匆咽下苦難。水沖刷身體又離開身體,李玩的一部分也随之離她而去。

第二條本沒有名字的狗,也是李玩。它的到來始于一次疏忽,突然間被父親和繼母帶回家中養育,離開也結束于一次疏忽,又在突然間被父親帶走送到收容所抛棄。多麼像那些不負責任父母啊,為了種種目的把孩子帶來人間,卻不肩負起應有的責任,孩子展露自我便被認為是亮出獠牙,迎接這樣的孩子的是打罵和放棄。

懂事的李玩看到狗對惡意不收斂攻擊性的那一刻,會不會想起那個仍有銳利的自己?我在看李玩,李玩在看狗。她救不了愛因斯坦,就像我救不了屏幕裡的李玩。我們能做的,隻有對着空蕩蕩的籠子擦幹眼淚,将夜深藏于心。

李玩吃下狗肉的時候繼母表情難堪又驚恐,看吧,大人也知道他們的行徑有多殘忍,可是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冷酷地決定把狗送到屠宰場、許下一個又一個無法達成的承諾、面對錯誤選擇欺騙而非認錯。

李玩累了,她所存在的世界讓人好累好累,她所相信的平行世界在父親出現的那一刻像個遙不可及的笑話,所以在酷似愛因斯坦的狗出現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高興又害怕。也許真的存在一個平行世界,在那裡的李玩能得到被當作人的尊重,養着一條愛因斯坦,在物理小組神采張揚地讨論,在英語演講比賽的台下被英語的魅力折服,不用喝牛奶和紅酒,時不時去看天文展覽。

筆辍于此,其實還有很多想說的,又覺得再說什麼都顯得蒼白,這部電影太生活化,而生活則又太過宏大,其中不經意間呈現的一角也值得深思——爺爺奶奶同樣是父權制大爹+順從的妻子的搭配,是否昭示父親同樣也是父權制的受害者和加害者?爺爺、父親、昭昭,像是浸淫在父權制“聖光”下的傀儡,被逼着當一個合格的大爹,也會主動實施大爹的權力。要求年長的孩子懂事,放縱年幼的孩子為禍,是否寓意着失敗教育的連續性?

昭昭背誦的尾音“子不教,父之過”是全片的題眼,然而這隻停留在表面。想要解決問題,我們必須得深入思考,究竟是那裡出錯了?如何推翻父權制,又或者說推翻了就一定能保證悲劇不再重演嗎?

娜拉被禁锢在家庭之中選擇出走,當代年輕人也在選擇出走,他們選擇打破循環的方式是停止循環。自省是一場永不停歇的偉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