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趙婷導演的追随者,我喜歡《無依之地》的廣袤、孤獨與自由,也深愛《永恒族》那封寫給地球與人類的、不被世人完全理解的情書。但在《哈姆奈特》裡,她的鏡頭語言不再是散文,而是一首溫柔的十四行詩,将每一個經曆過失去的人的靈魂輕輕撫平。

影片雖名為《哈姆奈特》,真正的叙事中心卻是他的母親——艾格尼絲。将曆史中模糊的女性身影置于舞台中央,探讨她的力量與悲痛,這本身就是一種雷霆萬鈞的重述。

故事也颠覆了對莎翁世界的刻闆印象,它始于森林,始于一個被視為女巫、與森林通靈的奇特女子。當年輕的拉丁語家庭教師威廉·莎士比亞闖入她的世界,用俄爾普斯勇闖地府的癡情故事叩開她的心扉,一段傳奇就此萌芽。

然而,田園詩般的幸福注定短暫。他們的孩子哈姆奈特,為了讓妹妹活下去,用最純粹的愛,将自己獻祭給了瘟疫。

悲劇之後,是兩種無法共通的哀悼。

艾格尼絲被留在原地,任由喪子之痛的潮水将自己徹底淹沒;而未來的偉大劇作家莎士比亞則選擇了逃離。他帶着無法言說的愧疚與傷痛回到倫敦,将這股撕心裂肺的情感,煉化成了他筆下最著名的悲劇——《哈姆雷特》。

當艾格尼絲終于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那個與她兒子同名的丹麥王子時,起初她無法理解,這部充斥着王子、複仇與宮廷陰謀的戲劇,與自己死去的兒子究竟有何關聯。

但漸漸地,她在那個年輕王子的憂郁、迷茫與決絕中,看到了自己兒子身上的善良、智慧與勇氣。戲劇與現實的邊界開始模糊,她沉浸于平行時空之中的另一種可能。

當莎士比亞扮演的鬼魂父親登場,隔着時空與生死的界限,說出那些痛徹心扉的台詞時,戲劇的僞裝被徹底撕碎------那不是表演,那是一個父親遲到了數年的痛苦、希冀與真情。

舞台上,哈姆雷特完成複仇,毒酒發作,痛苦地跪倒。

在這極緻的寂靜中,艾格尼絲失神地向他伸出了手。她想握住他,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即使沒有人逃得過死亡,我也會在你身邊。

奇迹般地,她身邊的一位觀衆,也伸出了手,然後是另一個,再一個……直到千萬隻觀衆的手,彙成了一片共同悼亡的海洋,湧向那個在舞台上瀕死的男孩。

悲憫與克制,哀恸與笃定,凝結于此一瞬。

愛,在一瞬間的坍縮裡,微妙地貼近了永恒。

他不再是母親一個人的孩子。

劇場裡每一個失去過什麼的人,都在伸手,去共同托舉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孩子。

他将在藝術的舞台上,千萬次地死去,又千萬次地重生。

垂世不朽。

所有的政權和國家終會被颠覆,凡人如你我更隻是曆史中的一粒塵埃,短暫的愛、失落與心碎,終将被時間遺忘。

但是藝術不同,藝術不朽。或許它無法與死神抗衡,卻用墨水為之加冕,使其用另一種方式獲得永生。這也是對哀恸之人的一個承諾:你所珍視的一切,終有回響。

趙婷導演的《哈姆奈特》,便是這回響本身。

她并未試圖治愈,因為她深知有些傷口永不愈合。她做的,是為我們所有無處安放的哀悼,建造了一座臨時的神殿;她做的,是捧着一顆顆破碎的心,告訴我們如何與失去共存。

浩瀚的共情過後,我們或許依然破碎,卻不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