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作家李娟同名散文集的迷你劇《我的阿勒泰》日前迎來大結局。圍繞這部劇的關鍵詞有:“治愈”“牧歌”“賽博吸氧”,該劇更被戲稱為“新疆旅遊宣傳片”。目前社交平台關于這部劇的很多熱搜都圍繞着阿勒泰牧場絕美的自然風光,但從原作到劇集的人文精神可能是更值得讨論的部分

無論是類型特點鮮明、叙事成熟精巧的《狂飙》與《三體》,還是作者風格強烈、情感細膩綿延的《漫長的季節》與《繁花》,近年來,國産劇雖然仍處在劇集鄙視鍊末端,卻不乏亮眼佳作出現。這些作品都具有較高的文學性,且影像風格明顯區别于市場上很多主題先行、劇情懸浮、人物單薄、表演浮誇的劇集,突破電視劇的常規操作,追求電影化的制作标準與視聽呈現。

這些作品并非主流,但也為國産劇創作開拓了更多關于故事題材、美學特征與主題表達的可能性。本文嘗試分析《我的阿勒泰》的影視改編如何承襲并發揚了原作的文學性與人文精神。

作者 | 陳林

《我的阿勒泰》是首部入圍戛納電視劇節主競賽單元的長篇華語劇集。原作中,李娟記錄了自己在北疆阿勒泰地區的鄉居生活。李娟用清新隽永的文字描繪了阿勒泰地區獨特的風物人情,生動地展現了哈薩克族古老而富有魅力的民俗文化。

劇版《我的阿勒泰》憑借多元的文化主題、現代的叙事視角與立體的人物塑造在一定程度上承接了原作的人文表達與詩性意蘊,并同《美麗家園》(2004)《鮮花》(2009)《永生羊》(2010)《遠去的牧歌》(2018)等更加本土化的哈薩克題材影視作品形成了複雜而奇妙的呼應。(雖然本劇除演員外的主創成員大多也沒有在新疆長期生活的經驗,但并沒有影響他們對主題的準确把握。)

我的阿勒泰 (2024)8.72024 / 中國大陸 / 劇情 / 滕叢叢 / 馬伊琍 周依然《我的阿勒泰》“我清楚地看見你”從文字走向鏡頭的阿勒泰

劇版《我的阿勒泰》講述了有志成為作家的漢族女孩李文秀(周依然飾)在城市屢屢碰壁後,心灰意冷地回到母親張鳳俠(馬伊琍飾)所在的薩伊汗布拉克,與開小賣鋪的母親以及年邁的奶奶在阿勒泰地區共同生活的故事。在跟随哈薩克牧民遷徙至夏牧場并短暫定居的過程中,李文秀同巴太(于适飾)、托肯、庫蘭等哈薩克族年輕人産生了深厚的情誼,也獲得了銘心刻骨的生命體驗。

從飄灑着心靈絮語的散文集到主要依靠故事情節來推進叙事、完成表意的電視連續劇,《我的阿勒泰》用文學思維與影像表達的交織,完成了出色的跨媒介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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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劇照。

與很多以哈薩克族為題材的影視作品不同,劇集《我的阿勒泰》在開篇并未急于渲染北疆壯美絢麗的自然景觀,而是用一組輕緩沉靜的鏡頭徐徐地描繪出李文秀的居住環境與生活狀态,并配以李文秀溫和的畫外旁白:

“天晴無風的日子裡,我花了整整半天時間,在重重雪堆中奮力挖開一條通道,從家門通向院門。再接着從院門繼續往外挖。然而挖了兩三米就沒力氣了。于是在冬天最冷的漫長日子裡,沒有一行腳印能通向我的家。在大雪圍擁的安靜中,我一遍又一遍翻看這些年的文字,感到非常溫暖——我正是這樣慢慢地寫啊寫啊,才成為此刻的自己……”

在這段話語的牽引下,鏡頭自然地過渡到李文秀伏在案邊寫作的情景;而旁白結束後,鏡頭便越過了現實時空,飛躍到霞光照耀下的山川與向遠方眺望的人們,觀衆也由此被帶入李文秀關于阿勒泰的講述之中。

這段旁白引用了作者李娟在書中的自序,劇中渴望記錄下阿勒泰生活點滴的李文秀與真實世界的李娟形成了微妙的映照關系。随着故事的展開,李文秀的聲音不時在畫外響起,提示我們叙述者的在場。串聯全片的寫作線索讓劇集的叙事被包裹在濃郁、質樸又柔軟的個人情感之中,由此,《我的阿勒泰》與其說是在客觀展現李文秀所經曆的故事,不如說是李娟在用文字向我們追溯那個純真而熱切的自己,以及那段難以忘懷的過往。

如果說,真摯的情感體驗與親切的言說方式是連接散文與電視劇的内在脈絡,那麼,精巧的改編策略則為阿勒泰的影視化呈現提供了切實的路徑。《我的阿勒泰》的編劇之一彭奕甯曾表示,散文相較于小說沒有明确的故事線、人物關系和戲劇沖突,改編的工作難度很大,但也為她們架構更多的人物和故事線索提供了空間。

相較于一般的散文而言,《我的阿勒泰》原作用大量筆墨刻畫了衆多鮮活而個性斐然的人物,尤其是豁達灑脫、獨立樂觀的母親與慈祥可愛、鬼馬精靈的外婆,加上純淨善良、稍顯笨拙的“我”,為劇集勾勒出一幅祖孫三代女性的關系圖譜;創作者正是精準地捕捉到了這一組人物,并将其具象化為影視角色,從而使“文秀受到母親的影響,逐漸成長,最後跟母親相互扶持”的線索成為理解整部劇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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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劇照。

進言之,《我的阿勒泰》并沒有刻意地設計一條貫穿全劇的戲劇沖突,它正是通過對人物關系的書寫和對生活細節的把握,為觀衆勾畫出阿勒泰多樣的生存圖景。無論是文秀和母親的關系、巴太和父親蘇力坦的關系,還是托肯和整個家族的關系、村主任阿依别克和牧民們的關系,我們總能在人物密切而坦率的交往中清晰地感受到阿勒泰複雜的現代生活樣貌、體悟不同人物的情感境遇。

導演滕叢叢曾在接受采訪時說:“書中有非常多細膩、動人、幽默的生活細節,我覺得是難能可貴的。如果你沒有去當地真正地生活三五年,可能無法那麼深切地體會那種吸引力。”

對原作生活細節的熒幕化再現讓《我的阿勒泰》充滿了生活的質地與淡然的詩意,以當地婦女在澡堂裡洗澡、搓背、洗衣、唱歌的情景為例,書中靈動的描寫和奇異的聯想在劇中化為舒緩平和的鏡頭語言,使我們透過李文秀清澈的眼眸,安靜地體會哈薩克族的女人們對生命的熱愛。在水氣氤氲、霧氣缭繞的畫面裡,在世俗與莊嚴的對照中,《我的阿勒泰》輕盈地勾勒出哈薩克女性在瑣碎日常中散發出的神性。

正如李文秀在劇集中的一段旁白:“在哈薩克文化裡,人與人之間産生友情或者愛情,是由于被看見”,《我的阿勒泰》不僅多次表現劇中人物對彼此的注視,也讓我們深切地感知到李娟/李文秀、以及衆多劇内外創作者對阿勒泰的深情凝睇。而這份凝視最終将轉化為情感的流動,繼而穿越紙張,穿越熒屏,直至抵達觀衆的心靈深處,讓我們“清楚地看見”那個既遙遠又親切的阿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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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劇照。

此外,劇集也提到,哈薩克人自家放養的牛、羊、馬以及駱駝隻能供自己、朋友和客人享用,而不能作為商品來獲取利益。這種獨特的交往方式彰顯着哈薩克人質樸與純粹的特點,也讓李文秀在最短的時間裡全身心地融入了阿勒泰的生活。

四季輪回轉場遊牧的生産方式深刻地影響了哈薩克人的文化習俗,轉場路程中奔波跋涉的艱辛讓他們更加珍惜夏牧場短暫美好的幸福時光,甚至将其視為上蒼賜予牧民的饋贈。鄉村舞會(當地稱為“拖依”)便是哈薩克人在夏牧場的重要活動,人們在拖依上唱歌跳舞、喝酒聊天、設宴玩耍,盡情地釋放自己的情感。

李娟曾在《羊道·前山夏牧場》中寫道:“這些拖依會夜以繼日持續進行。一般來說,大人們參加白天的活動,帶着禮物前去祝賀。晚上則是年輕人的世界,不用帶禮物也可盡情玩樂。”劇版《我的阿勒泰》用舉辦拖依的段落展現了哈薩克人恣意浪漫的生活方式、難以抑制的生命活力以及對愛情的執着追求。當郁郁寡歡的李文秀希冀用熱烈的音樂和舞蹈擺脫眼前的憂愁時,巴太則借着訓練愛馬“踏雪”的契機主動向她袒露了自己的愛意,李文秀内心美好而真摯的情感在此刻得到了确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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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劇照。

在劇集的高潮段落,巴太為救文秀射殺了心愛的踏雪,撕心裂肺的傷痛讓少年領悟到成長是伴随着多個抉擇所交纏的一種妥協,也讓李文秀在劇烈的悲恸中觸摸到生命的殘酷。在血色的背景裡,巴太親手割下了踏雪的頭顱,為的是将它的頭骨挂在每天都要經過的樹上,寄以永恒的懷念。如果說哈薩克遊牧文化一端連着自由,一端連着宿命,那麼李文秀必須要學會像哈薩克人那樣在“生死離别”的往複中,接納生命的交替與輪回。

被“扶正”的伍爾夫

《我的阿勒泰》的編導與原著作者皆為女性,這讓劇集自然地流露出回歸自我的現代女性意識。當李文秀決定投身于寫作時,與城市告别的她在學校樓梯上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女性文學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畫像。這一看似普通的情節既向我們展現了兩位女性跨越百年的心靈對話,也是創作者對女性個體不顧世俗約束、勇敢地做出個人選擇的肯定。

滕叢叢曾表示:“劇中有很多女性角色,處于我們非常熟悉的道德困境之下。但我認為,不論男女都不要在關系中過度地奉獻、犧牲。” 為了傳遞認同自己、尊重自己、對個人行為負責的觀念,劇集深度地刻畫了張鳳俠與托肯這兩位處于不同處境的女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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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劇照。

在李文秀熱切盼望着投稿的雜志社能給自己反饋時,鏡頭卻看似閑筆地轉向一位為了家庭放棄寫作夢想的城市女人。如果說這個城市女人反映了當代許多女性的真實境遇,那麼李文秀、張鳳俠與托肯則用對個人信念的堅守,倔強地尋找着那間伍爾夫筆下的“自己的房間”。

回歸自我的現代精神

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題材影視作品開始将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關系作為重要的叙事母題。“藏地新浪潮”最具代表性的導演萬瑪才旦曾在《塔洛》《氣球》《雪豹》等影片中通過真實地刻畫藏族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沖突,深刻地關懷了被曆史與時代裹挾的藏民個體。

同樣,劇版《我的阿勒泰》不僅沒有回避阿勒泰地區和哈薩克民族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反而通過表現不同人物的選擇與行動,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民族從傳統走向現代的精神曆程。

如何表現遊牧文化與當下文明之間的沖突與融合,是《我的阿勒泰》全篇的另一條主線。為了讓這一主題随着故事的鋪陳自行地顯現出來,劇集的主創團隊創作了巴太這個原作中沒有的角色,并讓其勾連起劇中的衆多人物,成為凸顯傳統與現代的張力的中心。

年輕的巴太是一個成長于新時代、接受過城市教育的遊牧民族後代,他的父親蘇力坦則是一個固守哈薩克傳統的老獵人。當哈薩克牧人正在慢慢地轉向定居式的農業經濟與商業經濟時,蘇力坦卻絲毫不肯偏離家族曆代承襲的轉場路線;當巴太希望遵守契約精神、未來留在馬場工作時,蘇力坦卻偏執地将他帶回草原、要求他繼承遊牧的生活;當巴太大膽地向李文秀表白時,蘇力坦卻提出沿用遊牧民族“兄終弟娶嫂”的傳統、将長媳托肯嫁給巴太的想法。

《我的阿勒泰》劇照。

阿勒泰不是遠離世俗紛擾的烏托邦,對于如今的哈薩克人來說,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沖突與交融是他們必須直面的生活課題。在劇集的尾端,蘇力坦在“這個世界,一定要這樣發展嗎?”的慨歎中,将獵槍上交給了村主任,接受了托肯帶着兩個孩子改嫁與巴太離開牧場的事實。而他自己則賣掉了一半的羊與馬,隻身一人轉場去深山牧場,與蒼茫的草原作伴。

從表面上看,蘇力坦作為現代文化的“對立面”,始終在不可理喻地維護陳舊而僵硬的秩序,但它的背後卻反映了老一代哈薩克人面對傳統的流逝與靈性的消散,内心揮之不去的恐懼與無奈。

對個體生命的崇尚與詩意的書寫讓電視劇版《我的阿勒泰》在總體上保持着清新、明亮的色調,但濃厚的人文關懷又使其在劇集末尾彌漫着揮之不去的蒼涼。哈薩克人尊重生命、熱愛自然、真誠坦蕩、熱烈灑脫的民族性格使阿勒泰成為了一片心靈的栖息之地,也為李文秀未來漫長的人生旅程增添了一份柔軟而堅定的力量。

這種由古老文化所轉化的生命之光并不會随着遊牧生活的改變而消失,反而會彙聚到現代的生活中,恰如最後回到阿勒泰的李文秀在小賣鋪前點燃的一束束煙花,照亮了阿勒泰廣闊的夜空與哈薩克人的臉龐。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作者:陳林;編輯:荷花;校對:柳寶慶。封面圖為《我的阿勒泰》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