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ros

摘要:《河邊的錯誤》是青年導演魏書鈞在國内上映的第三部長片,也是他作品序列中票房最好的一部。作為國内青年導演的佼佼者,自短片《延邊少年》誕生後,他就成了國際頂尖電影節上一顆閃耀的新星,他後來的所有長片無一不在戛納電影節與全世界的影迷會面,而他本人也被媒體戲稱為“戛納嫡系導演”。古早時曾傳聞道,張藝謀曾計劃将餘華的小說《河邊的錯誤》改編成影像,而後不了了之,這也使得魏書鈞的此次創作,早在作成之前便已搏滿了眼球。

一、餘華筆下的時代精神

在《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中,餘華曾坦言,川端康城和卡夫卡對其影響最深,而此作無疑也曾受蔭于後者的影響。早期餘華非常好地把握了卡夫卡式的生命經驗,并對其進行了極其本土化的創作實踐。

小說中的馬哲是“法律”/理性主義精神的化身,他以一種審判者姿态遊走在所有嫌疑人之間,無論是從開頭到最後,事件的真相都是被懸置的,但每個嫌疑人都置身于一種極端的擔驚受怕狀态之中。這也預示了國人經驗的兩種極端——極端的趨利避害或犬儒式的苟且偷安,而這種時代精神同樣是蘊藏在同時期的鄉土文學之中的。

但必須注意到,餘華在這裡采取了一種完全區别于鄉土文學的一種現代主義式寫作——冰冷、暴力,點點白描之下顯現着某種永恒性。羅蘭·巴特将此種風格定義為“零度寫作”,這不由得讓人想起《局外人》中那個驚絕天地的開頭——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這兩種完全對立的寫法,作為事物的兩極,揭示了曆史發展道路的曲面,全方面的現代化沖擊着傳統的氏族社會,法律與倫理綱常在沖突中雜糅。

所以《河邊的錯誤》有着一個超驗式的故事開頭,幺四婆婆養的一群鵝不知去向,一隻小鵝走失了,幺四婆婆丢了性命。這一系列事件營造出一個陌生疏離的氛圍,不言間,秩序開始走向崩壞。

“在法的門前,無論你回答或是不回答,都早已被包裹。”

二、文字同鏡語的交媾

文字改變影像是為一種跨媒介創作,所以小說内容必然要曆經圖像叙事的自覺重構,較之文本,在影像之中“言說”的已然是一個全新的主體。影像與文字齊頭并驅,流向世界的各方。

選擇這樣一部年代久遠的作品進行改編,一個不容忽視的的難題是,倘若隻着眼于青年導演個人的生活經驗,那他是幾乎不可能有能力,全然還原小說中的物質世界。但魏書鈞借整部電影創造了一個沒有外部的世界,周遭都隻是漂浮着的社會現實,沒有克拉考爾筆下“電影對物質現實的複原”,從叙事濃度來看,它與一出在舞台上井然有序上映的戲劇并無差别。奈何餘華本人的寫作也是高度符号化的,這也就不好判斷前種情況,到底是忠于原作,還是創作本身的力有不逮了。

魏書鈞是聰明的作者,他以一種“幽靈學”的視角觸碰餘華小說中的事件,将複古音樂、鏡頭漂浮運動、失焦、16mm膠片等一系列元素偶合而成了一鏡意識流影像,竟驚人地營造出了同原小說相似的淩冽氛圍,卻不失影像自身的靈韻。

伴随着此種鏡語襲來的,是失控。伴随着幻覺與現實的糾纏不分,馬哲架将“複古攝像機架起”,劇中人物在“銀幕之銀幕”中逐一登場,在一片恥笑聲與荒誕作亂之中,攝像機被燒壞,媒介被毀滅了,一切溝通、彌合的可能也就失卻了。

影像在此引爆的是文化的壓抑,也就是劇中各個嫌疑人各自經曆所指代的曆史創傷——幺四婆婆的背後暗藏着古老民族的女性受壓迫史,王宏與錢玲則代表了世俗成見對情感的壓抑……随着馬哲墜入水中,影像以自身獨特的運動與觸感重新講述了小說的主題——人類發源于水又迅速上岸,水由此幹涸成一面鏡子,人自出生時便缺失了存在的版圖,永恒活在失序的世界的,從活到死。但在大開大合之後,其真正呼喚的是一種博爾赫斯式的和諧精神——就像水在水中。

三、銀幕之外,青年創作者的選擇

改編是一把雙刃劍,曾有作家戲言道,電影作者最适合去改變三流小說,這是一種折中的說法。好的文字已成整體,不合适的增減都隻會适得其反,有的多餘筆畫更是會敗了人的趣味。

刨去飽滿的原著情節,魏書鈞在電影作品之中增添了相當之多的筆畫,暫且不提及諸多遊離于情節之外、僅僅服務于隐喻的閑筆,劇中佟夢實所飾演的徒弟小謝,就着實有些讓人生厭。在高度符号化的影像世界裡,魏導所涉及的這一特殊角色特顯突兀尴尬,它期待經由京腔/口音所生成的“作者簽名”早已被符号矩陣所掩蓋,淪為一抹沖突的異色。更無論這個人物時而說出完全反叙事的反思向台詞,這是對觀影體驗的中斷,也足見導演本人的自戀。

反體制情節在影片中被過渡強調,也是令人稍感不适的,這是原小說沒有的部分,作者的有意凸顯很難讓人不懷疑,此種行為是否是其面向藝術體制的谄媚。個中複雜,着實令人汗顔,殺人過後的馬哲被組織獎勵,兒子健康出生,他的人生被一片掌聲與聖光所懷繞,這些都是庸常到适得其反的諷刺筆觸,也是一個好的作者身上的贅肉。

結語:

沒有一個人能夠崇高到能夠審判自己的同類,也沒有一個靈魂會堕落到不值得尊重。回頭看餘華小說幹淨利落的文字,疏離之間實則暗藏一種莫大的悲憫,一種借由文化對傳統的恒久反思。故事濫觞于幺四婆婆的死,這期間其實另有巧思。那個孤苦伶仃,早年喪夫還要從瘋子的虐待中尋找缺失的快感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承載了整個時代之惡——來自性别的、氏族的集體的苦難。随着麻繩與紙币的湮滅,幺四婆婆的存在徹底消失,作者執意要讓這個宅厚如地母的舊時代女性先死,恰是要終止苦難與厄運的輪回,也許也暗藏一絲卑鄙的憐憫與愧疚。而在影像當中,這個苦女人完全成了獵奇的符号,這跟原著是背道而馳的。

比起批判,當代創作者可能更需要嘗試共情,因為沒有一個普通人崇高到可以審判自己的同類,也沒有一個靈魂會堕落到不值得尊重,餘華說在命運前我們應該學會低頭,其實暗藏一絲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