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不存在》是一部描繪日本鄉村社區與開發商抗争的作品,它源自一次不尋常的藝術合作。導演濱龍介和作曲家石橋英子探讨了二重奏的藝術,并解釋了這部電影是如何起源于一個要求為音樂搭配影像的要求。

BY ELENA LAZIC

日本導演濱口龍介在2021年的電影《駕駛我的車》中與作曲家石橋樹子合作時,她希望他創作一部電影,可以配合她新作品《禮物》的現場演出。

石橋英子對電影并不陌生:她最初開始為自己制作的短片錄制音樂,并于2020年為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的《世界旦夕之間》(1973年)重新配樂。她2022年爵士/合成器/流行專輯《For McCoy》受到了電視劇《法律與秩序》(1990-2010)中薩姆·沃特森飾演角色的啟發。

《禮物》去年首映于比利時根特電影節,該節是世界原聲獎的主辦地。受到這種不尋常的反向過程的啟發,該電影節委托了一些多年來曾參加過的電影制作人和作曲人制作25部短片:音樂優先,影像其次。

然而,《禮物》帶來了另一個引人注目的項目:濱口的最新作品《邪惡不存在》。這部電影于2023年威尼斯電影節獲得了評審團大獎。電影源于濱口希望繼續開發他為《禮物》拍攝的素材,并充分利用他的演員(他們在早期電影中的表演是沒有對話的。)由于其起源,《邪惡不存在》毫不奇怪地将配樂置于重要位置,依然由石橋創作 。但它同樣将故事發生的森林中的聲音放在了中心位置。電影以一個穿過樹林的跟蹤鏡頭開場,鏡頭斜向天空,樹木高聳。幾分鐘内,石橋的配樂從一種情緒轉變為另一種,弦樂聲漸起又漸消,從和諧到不和諧,從甯靜到焦慮再到甯靜,為一部詭異的電影設定了基調。

《邪惡不存在》是對東京附近山村和單身父親Takumi(大美賀均)與他年幼女兒Hana(西川玲)共同生活的甯靜生活的催眠式畫像。Takumi在該地區做零工,常常是一個寡言的存在,樂意将大部分時間花在大自然中 - 他與東京的侵入者Takahashi(小坂良治)和Mayuzumi(澀谷采郁),以及兩人傲慢的老闆(宮田佳典)形成鮮明對比,後者派遣這兩人說服當地居民讓他的公司在該地區搭建露營地。計劃中的開發被證明對村莊的動植物存在危害,但《邪惡不存在》遠非一個教科書式的生态寓言;正如其神秘的标題一樣,它是一部由視聽構成的詩作。

我在根特與兩人進行對話

(以下Elena Lazic簡稱EL,濱口龍介簡稱濱,石橋英子簡稱石)

EL: 你為什麼想要在現場演出中配合電影播放,而不是用電影配合已确定的錄制配樂呢?

石: 我對影像和音樂之間的關聯以及它們如何相互契合很感興趣。我非常喜歡電影,并且我一直在思考電影和音樂可以以什麼樣的形式共存和相互關聯。每次我進行現場演出時,當然都會與之前略有不同,這取決于我當時所在的空間。我很感興趣看到,人們會因為我演奏的不同而以不同方式看待影像,反之亦然,觀看影像如何影響我的演奏,這是我非常想體驗的事情。

我的想法并不是伴随抽象影像的演奏。而更像是一個故事來伴随音樂。我希望他[濱口龍介]創作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來配合音樂,因為我已經發現他的電影在某種程度上具有音樂感 - 甚至對話中也是如此。我相信,即使你隻是聽對話而沒有看到任何影像,它也會聽起來像音樂。

濱: 我接受了英子的請求,因為我覺得這可能很有趣,但是一開始我并不知道該怎麼做,大約一年的時間我都處于茫然之中。起初,我在想如何将我的影像與她的音樂契合。我思考了将近一年,直到我決定去她創作音樂的地方參觀。我想看看那是什麼樣的環境。她的工作室處在大自然中。于是我明白了,我需要的影像也應該包含很多自然景色,自然元素會與她的音樂非常契合。

當我看到她創作音樂的地方,也就是她家時,我看到她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在城市裡這樣做會讓人非常不悅,但在那裡,所有的聲音都可以傳出。同時,很多聲音也會進來,比如鳥鳴和其他自然聲音。這樣的狀況對我來說是一個轉折點。它幫助我看清了我應該選擇的方向。

當我為電影尋找故事情節時,一個露營項目出現在了那裡。這是一個充滿符号性的事件,因為我感興趣的不僅僅是自然,還有人們在自然中的活動。以及幹涉自然的人,特别是來自城市的人,比如我。我對于人們一旦進入這個場景,将如何影響自然環境以及他們如何開始相互交往感興趣。這些事件自動地引發了電影中的故事情節。英子的一個朋友介紹我們認識當地社區的人,我們非常幸運地與當地人建立了良好的關系。正如電影中所解釋的那樣,這個特定的地方并沒有長期存在人類的曆史。直到二戰後人們才開始在那裡定居。并不是他們代代相傳的地方。

E:演員們有聽石橋英子創作的音樂嗎?你是如何與他們合作拍攝這部電影的?

濱: 有些演員提前聽過石橋創作的音樂。有一次我們與她和樂隊進行測試,參與其中的還有[石橋的常規合作者]吉姆·奧羅克,我們錄制了整個過程,然後制作了一些測試片段。因此,當我們進行測試片段時,工作人員都在場,而電影中的主要演員都是工作團隊的一部分。(所以他們聽過)。而其他演員都不了解她的音樂,也沒有提前聽過。

起初,我隻是在為《禮物》創作素材。但随着這些素材的出現,我實際上對演員的表演,尤其是他們的聲音有了深刻印象。我覺得如果不利用這些素材就太可惜了,而且我相信我們可以通過這些素材再制作一部電影。所以,在我們已經開始拍攝之後,我問了石橋是否可以将這些素材用于制作一部獨立的電影,她答應了。最後,《邪惡不存在》首先被剪輯和完成。但在所有的剪輯完成之後,她又制作了額外的音樂用于《禮物》。因此,《禮物》實際上是所有這些合作的最終結果。

E:你提到石橋在大自然中的住所裡創作音樂。在《駕駛我的車》中,主角也做了類似的事情,他用孤立自己的方式以工作和創作。你們兩個都在《駕駛我的車》上合作過,配樂在那部電影中非常重要。在《邪惡不存在》上合作的過程有所不同嗎?

石:當然,最大的區别是在《駕駛我的車》時我們還不認識彼此。所以一開始非常客氣。起初我們都不太清楚我們應該做些什麼。但是,當我看到素材,事情就開始變得非常順利。從這個意義上說,這與我們在這個項目上所做的并沒有太大不同,因為這是一個互相溝通的過程:我收到影像,然後給他音樂,一直到最後。

濱:當然,我們不能一直在同一個空間裡工作。重要的是要有一個共同的動機,無論是對于影像、聲音還是音樂。你不能創造出分離的理論,事物必須融合在一起。但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彼此分開一段時間,為自己的事情解決問題,然後再重新聚在一起,重複這個過程。這與我們在《駕駛我的車》中所做的相同。當然,對于這個項目我們花了更多的時間,這真的是一種奢侈。

石:當我看到《禮物》的成片時,我也開始以新的眼光看待我周圍常見的景色。我通常是用鋼琴和合成器開始做音樂,所以我并沒有想過要加入弦樂,但在看到這些影像帶來的新啟發之後——當然,不僅是場景的影響,還有故事 - 我也開始考慮用不同的方式創作音樂,并開始制作弦樂譜,可能是因為我覺得這樣最能表達大自然的激蕩和濱口的内心怒火。弦樂主題在不同場景中多次使用,我認為這非常有趣。特别是當Mayuzumi搬運重水箱的時候。我覺得這是對音樂的獨特運用。

E:邪惡不存在具有非常有趣的情感基調。有些時刻非常悲傷,有些則是恐怖或有趣。

我聽了一些獨立于電影之外的石橋創作的音樂 - 尤其是《For McCoy》 - 我發現了同樣的情況。你的音樂經曆了許多不同的情緒:有時很嚴肅和憂郁,但也有一些是相當有趣的,甚至顯得荒謬。你們在一起工作時有讨論過這個問題嗎?還是你們發現自己有相同的興趣?

石:我們沒有特意讨論過這個問題,但我看過他在2011年拍攝的關于福島地區大地震的紀錄片。盡管那是一個非常沉重的主題,但其中還是有一些有趣的部分。我不認為我自己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我很欽佩那些能夠處理嚴肅的話題和素材,同時能夠插入一些趣味的人。因此我非常尊重濱口。

濱:我不是刻意地想:“在這裡我必須讓人們笑。”而更多的是當我寫東西時,我自己也會笑起來。

E:《邪惡不存在》與你的其他電影感覺有些不同,尤其是《駕駛我的車》。《邪》充滿了神秘感,不僅僅是在結局上。電影中對話不多,反而有很多沉默的,留給音樂的空間。你認為這種神秘感是來自電影的制作方式嘛?即從音樂開始,最終擁有開放的解答空間。

濱:我認為電影有一定程度的神秘感是必要的,因為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中,人們在某個時候會遇到神秘感。通常情況下,在我電影的中途會有一些事情開始,另一些事情結束。這是常見的模式,因為這也是我們對生活的體驗,不知何時一些事情開始,而一些結束。

我也認為對于觀衆來說,你需要以一種他們能夠理解的方式來創作一些事件。但這一次,在石橋小姐音樂的影響下,當我考慮如何讓觀衆更容易理解某些事情時,我覺得我可以讓音樂的神秘質感自然而然地發揮作用。這給了我額外的勇氣走向這個方向。

來源:《視與聽》2024 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