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海影節上,很喜歡的一部紀錄片,《爺爺奶奶那些事》。最近在全國,放映場次不少,可以來說說它了。

如其片名,楊骊珠這部《爺爺奶奶那些事》,會讓院線片觀衆,想到《姥姥的外孫》,或是剛在北京放映,海外華人題材的《奶奶》( 臻彩玲),乃至吳為的攝影集《我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孩子》。看上去都是從孫輩與祖輩的情感關系出發,但創作上,卻有多種類型變化,上取藝術,中走親民,下打類型。

三十年代我否定過我二十年代的詩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過我四十年代的創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是這麼多,于是又否定了過去的那些否定。我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裡生活, 縱使否定的否定裡也有肯定。 到底應該肯定什麼,否定什麼?

馮至一首題為《自傳》的詩,能很好地讀解《爺爺奶奶那些事》,全片塞入了大量的“否定”一詞,象征詩人一生的矛盾難解。紀錄片很容易讓人以為,它是在說,我和爺爺奶奶那些事。其實不然,如QA上楊骊珠所說,她與爺爺奶奶并不是常人以為或想象的蜜糖親(吳為的攝影集則是),電影其實是在講,爺爺與奶奶之間的那些事——從白頭離婚的離奇事件開始,講他們各自的一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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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就是對婚姻的否定,也是對彼此的否定。又和觀衆預想的不同,爺爺帶着強烈的自我否定,遠離着家庭,封閉着自我,在晚年之際對過往人生,實施懲罰。奶奶則在阿茲海默綜合征的襲擊下,不由自主,無法自拔,跳回去了年輕時候的執念,是病理性的否定。

去年HIIFF看完電影,我寫道:33年生的鄧桂英,她雲淡風輕地拿到了離婚本,卻無法像《秋園》的作者楊本芬奶奶,晚年執筆,寫媽媽、寫親人,寫怨毒的丈夫,寫偶遇的人世間溫暖。然而,紀錄片裡的奶奶,擅長語言輸出,她在阿茲海默的陰影下,像過往那樣怼前夫(即爺爺),念叨着永遠找不回也找不到的戴小哥,她一次比一次,無緣故地,唱起了凄涼的哭嫁歌。

都是沒讀書鬧的,他們一緻認定。

顯然,沒讀書意味着無法下筆成文,也無法通過教育,實現自我表達的記錄可能。這就回到了題目裡說的,盡管看起來,天底下的爺爺奶奶,說起來就那些大差不差的家庭事,但這樣的電影,永遠拍不夠。侯孝賢當年拍《童年往事》,其中有一惡毒評價,說導演在挖肚臍眼給人看。《童年往事》動人之一筆,是祖母帶阿孝咕回梅江橋,走上那條通往大陸的路。電影的結局,也落在了祖母的生命結局。祖母走了,大陸的念想也消失了。《童年往事》中,侯孝賢分享了形塑他人生,卻一一離他而去的至親。也許在外人看來,是電影成就了導演侯孝賢,但他卻回頭,用一個滄桑中年人的畫外音,告訴觀衆,“這部電影,是我童年時期的一些記憶”,父親、母親與祖母,阿孝咕為代表的不肖子孫和祖母,傳統中華家庭的血緣親脈,以無法斬斷的招魂方式,作用到了後世代的觀衆身上。

換言之,作為導演的楊骊珠,也能通過《爺爺奶奶那些事》,找到一些關于自我的答案,她為什麼會在這個家庭中,那樣長大。通過這部電影,爺爺奶奶是否帶給她,遠比想象還要多的東西。諸如此類問題,侯孝賢之後,有王童的《紅柿子》,有蔣雯麗的《我們天上見》,有卞灼的《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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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紀錄片的起頭,相當畢業作業,而在爺爺出場後,他承擔了與奶奶并重的情感分量。這位老人,以老派的人生寄語,行屍走肉的一生否定,骨灰入海流的告别方式,充當了生與死的那座橋,令人生的四季,多了一個電影的季節。

無怪八十多歲的熊景明老師想借《長輩的故事》一書說:“留下長輩的故事,比留下他們的骨灰更有意義。”

對一名觀衆來說,《爺爺奶奶那些事》是那樣做了,也那樣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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