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檄文”式喜劇
何有光隆重祭祀他的大将軍,一揭開,好家夥,他的寶貝大将軍,已經被煮成了白切雞。
一方大員,不理正事,荒唐鬥雞,明晃晃把職責把百姓當糞土。
而他的愛雞,“兒啊,今全解入我肚内,當作一副壽材”,變成盤中餐,荒誕的諷刺效果拉滿。
祭奠禮儀越煞有介事,鄭平安的白眼越不可控,這荒唐響亮的一巴掌,就扇得越響。

這段“喜劇”,表面荒誕,嗚呼嗚呼的,嘎嘎好笑,内裡如鞭辟入裡的諷刺雜文,甚至如檄文。
一條條荒唐笑點,列的都是審判罪狀,都是戰鬥檄文。
我姑且将這一段,稱為“檄文”式喜劇,荒誕為表、諷刺為體,無一字幹巴巴講善惡,但每一幀畫面都是聲讨“狗官”的檄文。
何有光的荒唐無稽之談,某種意義上,又是真正的心裡話。
他說“我是張開懷抱歡迎大家來騙我”,表面上當然隻是說說而已,當然隻是強調“别像騙傻子一樣騙我”,但實際上這恰恰是某種真話。
他的為官斂财之道,就是你騙我來我騙你,大家一起騙來騙去、搶來搶去。
他所做的,不過是把搶錢術騙錢術,編得更冠冕堂皇、更嗚呼哀哉。
一方父母官的責任,他是屁都不管的。
一方臣子的義務,他也是竭力作假的。
官場那套說辭,在他看來,本質上不過是江湖騙術的不同幫派。
儒表法裡那一套,在他這裡,是“騙”表“搶”裡,仁義道德靠騙,金錢地位靠巧取豪奪。

當這樣一個何有光,遇上表面油滑内心執着的鄭平安,遇上要實實在在幹事的李善德,分分鐘好笑又荒唐諷刺。
這種“欽差大臣”式喜劇變體,荒唐之下又是“檄文”式的批駁,更妙的是,在形式和表達上,也很有意料之外的新意。
比如鬥雞的拟人化場面,雨中part乍看像極了緻敬《英雄》,輪廓幾乎一樣,但格局和調性又不盡相同。

《英雄》雨中之戰是嚴肅正經的,以水墨之意、描死生之境。
而《長安的荔枝》這段,是另一種反諷諧谑的模式,背景音樂更鼓噪,誇張的眼妝和動作更戲谑。
搭配雞鳴咯咯哒聲一起食用,與其說是緻敬,不如說是在緻敬的皮囊之下,嬉笑怒罵一口,“嗚呼!荒唐的何有光”。
二,角色的活水源
我挺喜歡劇版每集開頭,諸多人物的前史。
在命運的交彙點之前,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小宇宙,都有自己的大河洶湧、源頭活水。
小說順着李善德運荔枝的主線展開,體例不太适合展開每個人的前史,而劇版每一集開局處,短短數分鐘,寥寥幾筆,便清晰勾勒出來處,在挫敗痛苦中點睛、他何以“淪”為他。
趙辛民在成為“荔枝腐壞品出嶺南腐敗”的趙辛民之前,也曾一度是簡單純良之人。
拿着策論找恩師,幫人挂着畫,單純到甚至有點傻,相信恩師當真是兩袖清風、一室寡淡。
而這一切,很快就以最慘烈的方式,在他面前被撕碎。
真相判詞對着滿箱金銀,BGM是噗通噗通的心跳,還有如同醫院搶救無效時的尖銳鳴聲,就好像“十二年前的趙辛民,死在那一天”。

那一天被逮捕的,是他受賄還沽名釣譽的老師,同樣也是單純的“傻缺版”趙辛民。
而這于他,是漫長的無期徒刑。
鏡頭中,趙辛民從老師家走出,小巷背景暮色蒼茫,無一字說凄寒,但每一步都寫着幻滅。
當年在長安的趙辛民,如若遇到李善德,會同樣是有一說一、說一不二的實在人,可若幹年後嶺南相遇的趙辛民和李善德,已經是兩條軌道上的不歸人。

胡商蘇諒,若幹年前一船香被劫、被逼出長安,若幹年後在嶺南,同樣一度面臨“安息香不知何處”的死局。
(雖說阿彌塔一度迫于情勢、将香歸還于他)
富裕如蘇諒,風波險中求金銀,可再多财富也買不來安身立命的“貴”。
從長安右相的香之“淫威”,到嶺南何有光的搜刮聚斂,蘇諒不過是刀俎之下的肥肉。
往事中被踐踏被傷害的蘇諒出現,他不隻是逐利的胡商,他也是大廈将傾之前、幾乎被時代風雷折斷的一筆人生。
他颠三倒四的成語,乍聽是笑點,但“我陪你執迷不悟”,怎麼不是殘酷真相呢。

三,共同的五千裡
李善德和鄭平安吵架,彈幕說這倆是“沒頭腦和不高興”。
雖然這兩貨在不同維度都有頭腦,但不妨礙他們好笑。
而故事在喜劇橋段的皮面之下,又有很厚重的表達。
小說就不僅僅是讓職場牛馬心有戚戚焉,很多人喜歡小說,是輕便好看的小故事之下,無聲處是“亡,百姓苦”的厚重之聲。
劇作其實也一樣,逃兵闫雅莊,胡商蘇諒,長安來的倒黴蛋荔枝使李善德,以及險些荔枝園的峒人們,都一樣,兵、商、官、民,都流離失所在亂世烽煙之前。
那口含天憲的聖人,要為貴妃置辦嶺南的鮮荔枝。
荔枝從來就不隻是荔枝,那是大唐由盛轉衰的一個見證,是黎民蒼生苦難的一個甜甜的“罪證”。
某種意義上,蘇諒從長安到嶺南的五千裡路,闫雅莊和同袍們惡鬥海盜、反被誣陷成逃兵的風雨路八千,和李善德的故事,明線暗線,互為表裡,構成了共同的此去五千裡。

荔枝使差事如何荒唐,各個單位如何踢皮球,衆人如何為自保而給李善德挖大坑,故事繪聲繪色有交代。
而蘇諒的五千裡,闫雅莊的“被逃兵”,是一種“不交代”之交代。
蘇諒能建起别人所不能的沉香亭,闫雅莊和同袍們專業技能一流,峒女有最好的荔枝園,某種意義上他們又何嘗不是李善德呢?
一樣的匹夫無罪懷“才/财”其罪,一樣的因為能幹所以遭此橫禍,一樣飽嘗塵世苦。

李善德和闫雅莊的篝火夜話,他說兄弟們滿身本領、血戰歸來卻被污逃兵,衣錦還鄉無望,東躲西藏、終身不自由。
李善德話畢、闫雅莊舉杯,背景音樂,一段低沉似嗚咽命運不平事,另一段明亮不屈、似要在烏雲中抓住一絲生機。
此前何有光祭奠“大将軍”,一衆人等嗷嗷假哭、滿屏諷刺。
如今闫雅莊和李善德這鄭重的對拜,性命相托、生死對錯相付,并無一字,但哀婉的BGM中砰砰砰的叩頭聲,是真正的鄭重。
命如草芥,身如蝼蟻,也要有一點真正的光。

峒人們聽李善德聊長安聊聖人,有大媽問了一句:說這麼好,還不是連荔枝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那句話我聽出一點樸素的民間老婦版的“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的嘲諷。
是否出産荔枝是地理因素,沒啥值得被嘲諷的。
但勞民傷财搞“一騎紅塵妃子笑”,那很值得讓路過的老妪,都暗戳戳怼一句。
舒心結語
我挺喜歡雙層甕視角的那一段,從雙層甕視角看這一路繁華和驚險,是對人情風光的一點長卷描摹,也是以物之無情、寫人之有情。
被一箭射穿的那口甕,和蘇諒被劫奪的商船一樣,和李善德險些被踩成齑粉的人生一樣,在滔天的黑色權勢面前,易碎如碎甕、喑啞如長夜。
不一樣的物種,一樣的不幸不平事。
甕尤如此,人何以堪。
一騎紅塵妃子笑,這下句,或許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是荔枝背後的人吃人。
李善德故事的可貴,在于他想改變這“白骨如山忘姓氏”,小小的荔枝使無法力挽狂瀾、改寫曆史,但奮力一搏,跬步也能積千裡。
對抗荒誕的“荔枝吃人”,就從一個荔枝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