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反觀與一些男性的關系時發現自己還是沒能完全跳出「尼諾式陷阱」。

于是開始思考,什麼是尼諾式陷阱?莉拉、萊農成年後的生活為何與尼諾糾纏不休?萊農為什麼會愛上一個小時候被她拒絕過的男孩子?如此聰明機警的莉拉為什麼會生下和尼諾的孩子?

這中間有太多層次。

從她們所在的那不勒斯社區視角看,薩拉托雷一家是第一個離開這個社區、去往更大外部世界的家庭。尼諾父親多納托·薩拉托雷的婚外戀醜聞雖為社區所不齒,卻又因他鐵路職工詩人這個新奇的拼貼式身份得到了某種豁免權。而這基于整個社區一定程度上對「文化」、「知識」的敬畏——這從萊農作為一個脆弱的小女孩,卻一直由于她在上學、讀書而得到社區裡其他人的善待也可以看出。

整個社區對從它之中走出的知識分子有種微妙的混雜情緒。一方面是驕傲,“她是從我們中走出的大學生”、“他是我們這裡的一個鐵路檢票員,現在卻在報紙上發表文章”;

另一方面則是因唯恐被忘記、被徹底抛棄而僞裝出來的“輕蔑”,索拉拉家的米凱萊在萊農出書之後請她到店裡喝杯咖啡,當萊農表示“改天吧,我還有别的事情”,他用有點生氣又有點失落的語氣反複問“你現在是大人物了,已經看不上和我們在一起了是吧?”

萊農的母親也多次表達“不要以為你讀了大學就了不起,歸根到底你是我生出來的”,以及”我要是有你的條件,會做得比你更好“(這也是母親的不甘,母親供萊農一直讀書部分亦是想她完成自己未能達成的東西)。

所以如果将萊農和莉拉當成一方,尼諾對她們來說象征的便是「外部的世界」、是「知識文化」、是「逃離這個混亂又暴力的社區」。從表面上看,尼諾讀書、讀報紙、對政治和社會事件侃侃而談,這使他與社區裡其他打女人、倚仗金錢宣示權力的男人形成鮮明對比。他成了萊農和莉拉學習知識上的“導師”——告訴萊農應該看哪份報紙,為莉拉推薦書。

同時,他給了莉拉、萊農一種自己的智識「被看見」的感覺。

尼諾請萊農幫他看自己寫的宣言書,這使萊農覺得自己是個人物,即便實際上尼諾并不真正在意她的觀點——這個動作隻是他在炫耀自己的“政治見解”并順手捕獲小女生的仰慕(甚至無所謂是哪個小女生)。

他看着莉拉的眼睛說,“你很聰明,你應該讀書。” 這多麼不同于其他隻會告訴莉拉“你很漂亮,我想娶你”的那不勒斯男人。

而因為「被看見」而感到自己被重視、被欣賞,這本質上是一種權力關系的展演。這賦予那個稱贊你聰明的人以一種評價你的權力,仍将自己置于被動句中,而沒有思考“他為什麼有權評價我聰明/不聰明?” “為什麼我會因為他的稱贊而開心?”

在尼諾這個例子中,他身上附着的「那不勒斯之外」、「知識與文化資本」給予了他這種評價一個女孩“聰明”的權力。

莉拉和萊農“愛上”尼諾的原因又各有特殊之處。

莉拉與尼諾從海灘開始的那段羁絆 somehow 根源于她對嫁給斯特凡諾、終生困于那不勒斯此一命運的不滿。

我甚至覺得她對尼諾的迷戀是一種憤怒的表達,所以當她在這段關系的催化下逃離斯特凡諾、搬出那棟房子後,憤怒減弱、對尼諾的濾鏡也褪去,她慢慢能夠看到尼諾的懦弱和不堪一擊的體面——他無法容忍女人比他更有才華、被他稱贊“聰明”的女人真的能夠把他的文章修改得那麼好,他不會逼迫女人去打掉孩子,但也絕不會承擔父親的責任。

在海灘上的最初一段時間,莉拉表現出了一部分“弱”,能看到她貌似“小鳥依人”的那一面:想和尼諾做愛、因為嫉妒要尼諾寫信給娜迪雅分手。而這是尼諾式男性最享受的——一個聰明的女人臣服于我。

當他們回到小鎮,當莉拉搬出來和尼諾同居,催他修改寫給報紙的文章,使他發覺可能需要承擔做父親的責任這一威脅,尼諾便難以面對和忍受真實的莉拉,那些為他所欣賞的品質——果敢、強硬、清醒——此時成了他本就軟弱的“男子氣概”最大的威脅。于是他在多年後在萊農面前污蔑莉拉同時也為自己開脫:“她不懂犧牲……她的确有問題,腦子和身體都是,性方面也是。”

萊農對尼諾的迷戀則始終與她對通過知識、文化獲得階層上升的向往有關。在尼諾與莉拉那段關系之後,其中又增添了一層“不甘”。

多年來她不是沒有窺見過尼諾的軟弱與虛僞,但卻屢次将其自我正當化——若不這樣,她如何面對自己念念不忘的人竟然真的是個和他父親一樣混蛋的男人的事實?

高中時尼諾把萊農寫的本可發表的東西扔進垃圾箱裡,她将此視作對自己才華的肯定。

發現“人均一個尼諾的孩子”後,她仍不拒絕和尼諾婚外情。

萊農仰慕着尼諾的智識(假使真的有),卻沒有真的試着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mean 一點講,萊農真的有喜歡過知識嗎?她讀尼諾推薦的報紙文章,是為了仰慕他的才華以及有話可說;她每晚學習到淩晨,是因為莉拉要她保證不浪費才能和學習的機會;

萊農(帶着弟弟)參加加利亞老師提到到遊行,"想去找加利亞老師,讓她看見我在",覺得 "這三份報紙對我來說都很難懂,那就像看系列漫畫書,從中間撿起來一本看,卻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

我一個專欄一個專欄地翻閱,不是出于個人興趣,而是出于義務,就像學校裡的功課一樣,我希望我今天看不懂的地方,如果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看懂。

但萊農還是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和機會,這使我遺憾和警醒。而「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以及「搖擺着前進」的萊農也是我們大多數,因此許多人才更欣賞莉拉,我們總難以面對自己的軟弱。

萊農仿佛是一個提醒——對我們這樣天資平平又渴求進入知識社會的姑娘們的一個提醒。

要滑落是多麼容易——隻需要對一個尼諾式的男人動心就可以輕輕松松浪費掉本就談不上富餘的才能。

要滑落,隻要感到累,感到看那些報紙無意義,感到循着母親們的路,嫁給一個鐵道工人做家庭婦女,也不是不可以。

即使死死抓住岩壁沒有滑落,一個不靠譜的男人,一顆被知識分子男性身上那層鬼魅光環騙過的頭腦,也可以使你即使身處學術圈依然一無所成——印證了大學教授意味深長反問你的那句「做個中學老師不好嗎?」

要拼命拼命讀書,拼命拼命學習,拼命拼命吸收,拼命拼命抓牢。千萬不要松手,因為一松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