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部“青春日記”式的作品，《明日醬的水手服》（以下簡稱“明日醬”）似乎具備日常系作品的一切常規要素：緩慢而确實流動的時間（一方面通過零散的小事件遮掩時間的跨度，一方面又會強調暑假、新學期等節點）、小巧而閉塞的生活與交往空間（鄉下，私立女子中學）、以穩定人際關系為叙事中心（交朋友，與家人的相處）等等。但明日醬之所以獨具特色，顯然不是依賴于以上這些同質的模闆，而是突出了一個穿透日常的元素——少女的身體。這裡需要強調一點，此處的“身體”絕不僅局限于一種性化的存在、一種依賴于畫功的殺必死，而更代表着一種日常生活的藝術化，水手服于此勾勒出了少女身體的輪廓，同時也勾勒出了日常生活的輪廓。鑒于動畫此時才放送四集，本文會更多以原作漫畫為例、對此進行分析。
張揚的肢體
伸展的四肢充斥于作品的每個角落，無論漫畫、動畫，明日醬的開篇都将重心表現為少女奔跑時張揚的肢體——不是常見的空鏡頭、也不是人物靜态的一瞬、而是運動過程的一個截面。從第一個畫面開始，作品就突出了一股有機的動感。“如果能像偶像那樣帥氣地做出這套動作，我一定能在學校交到很多的朋友。”動作在此并非如漫畫分鏡表面設計的那般、是一種純觀賞性的被分割的片刻，無論從物理意義、還是從角色的“夢想”出發，動作以及動作所帶動的時間都向着未來的生活傾斜，這股傾斜的重力就如明日醬的空翻、轉體所呈現的那樣，将角色從原初的畫面中甩出，又将她墜向未知的下一個鏡頭，景框于此镌刻上與角色運動的同步性，或者更大膽地說，畫框或鏡頭成為了角色外延的肢體、是肢體的進一步張揚。
明日醬的漫畫常利用框線和格子來突出肢體的存在感，比如在分解出兩個動作的同個分鏡中用一個單獨的格子框出角色的特寫、而将角色的另一個中景平行于格子外，從左到右，前後的時間、先後的動作被置于兩個不同的圖層上，以下面兩個分鏡為例，在第一張中，讀者的視線從右邊的上半身近景越到左邊行将轉體的全身，所目睹的不僅是鏡頭拉遠帶來的距離感，更是一種通過跳過格子邊框、通過感受框線的消失而體會到的肢體自由，角色跳出了格子，其肢體得以不再限制于上半身的局部，而可以盡情展示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動作，格子的限制在此是為了“取消限制”而存在，角色從上層的格子跳到下層的空白畫面，跳出了一個圖層，便仿佛跳出了一個世界，跳躍的肢體擔當了打開格子限制的鑰匙，動作的内容于此無法為動作外的形式所限制，甚至一切形式都要服從于動作本身；當然，這種手法也可以反過來運用，比如下圖中的第二張，就是通過從格子外過渡到格子内，來突出面部特寫的性質，原理相同。
......此外也有以肢體對格子的直接穿透來突出局部動感的表現方式（下圖），而除了通過忽視格子界限來強調肢體自由這層效果外，下圖對肢體動作（擡腿）的強調還具備更廣的外延，不僅僅局限于對空間性分割的超越，還上升為了對時間性分割的逆反，從上到下的順序本代表了動作發生的自然時間，然而明日醬的一次擡腿，直接将肢體從象征“現在”的畫幅底端張揚到了“過去”的上一個畫面，“現在”與“過去”的時間以局部肢體為中軸旋轉到了一起，讀者固然不會因此攪渾畫面之間的時間順序，可在此之前，肢體對時間的這般撬動，已經将自身在畫面上的二維現實表現在了第四維中，換言之，自象征空間的景框被身體化之後，時間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身體化了，少女柔軟的肢體足以跨越時間，時間降格為襯托肢體線條的又一層框線，成為了一種與身體共頻、供身體表演的道具。
...肢體對自然時間順序的“無視”還體現于下圖這種将前後動作拆解、打散于一個空白畫面中的形式，盡管根據經驗，讀者多少可以推斷出動作發生的自然順序，但這種刻意的設計首先昭示了一點，即自然順序在此并不重要，角色每一刻的動作、每一刻的時間并不需要受限于線性的規劃，它們是平等的，這個“平等”不是源于時間、而是源于身體，少女的每個動作在此都完整地顯露出身體的本性，每個動作都是風格化的，每個動作都是與少女自身緊密貼合的，因此起承轉合變得不再重要，無需一個突出的部分去代表全部，也無需一個外在的結構去規整自身。動作在伸展的空間中演奏起身體，而時間端坐台下，觀看的同時，忘記了自己的流動。
...以上這些漫畫技巧自然不是明日醬的獨創，毋甯說它們是許多日本漫畫的共性，但在明日醬這部作品中，肢體的表現不僅僅是豐富畫面要素的形式，它更是内容本身，漫畫外在的表現形式與它故事的根本在此是綁定的，因此值得單獨拿出來強調。
此外，在明日醬的動畫改編中，也有利用構圖、将背景物的邊沿實線化為一種框格來突出局部肢體的例子，以及在ed2中，将少女跳繩的運動限制在同樣跳動着變換大小的格子中的表現，也是動畫對漫畫技巧的巧妙融合。
......明确的行動
突出的肢體于角色們而言，不單是現象，更是本質。明日醬何以是一個如此多動的角色？何以是一個元氣的角色？這種性格的設定絕非僅僅是為了服務于畫功的炫技或肢體的表演，不如說它所竭力突出的，反而是一種去表演化的本真狀态。
作品中有個好玩的設定，即明日醬發現自己有表演的才能與想法後加入了演劇部，可實際上在目前登場的所有角色中，她是最不會對着他人表演的人，此處的“表演”并不是指舞台上的、而是指生活中的。生活中，與他人的交往總會摻雜着各種顧慮，因此我們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僞裝起自己，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表演自己的社會角色。可對明日醬來說，她在生活中表演的不是角色，就是自己，她的一切看似誇張的、舞台化的動作都是出于對本性的釋放、而不是對自我的僞裝，這并不是說明日醬在生活中摒棄了一切表演行為（比如她同樣喜歡模仿偶像的舉止），而是說她在與他人交往時始終處于一種表裡如一、徹底敞開的狀态。
明日醬在向全班做自我介紹時，比起口頭表述，用的更多的是肢體語言，這是她交流的風格。大幅度運動的肢體表演在此承擔起的，恰恰是一種真實，正是想要毫無保留地呈現自身、想要不留餘地地表達自己交朋友的意願，才會将自我介紹擴展為整個身體的副語言。明日醬說妹妹最喜歡看自己這段表演，這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也可以說明日醬希望跟同學像妹妹一樣相處、或者說已經把初見的同學視為與妹妹一樣親密的家人，屬于家庭内部的私密表演通過肢體的轉動，被毫無負擔地移植到了學校的公共講壇上，這與明日醬無意識掀起的裙子一起，何嘗不是構成了同種戲劇化的坦誠？
...而這種坦誠僅僅是服務于對人物性格的注釋嗎？
明日醬展現出的這種本真比起說是一種“元氣”，不如說是一種明确，如同其形象輪廓的線條那樣，是一種清新得清晰的存在，這種清晰體現在叙事上，就是角色行動的明确。截至目前的話數，明日醬的行動幾乎沒有淪入過長時間的糾結中，想做一件事就立刻去做，做任何事都全力以赴，這種全力以赴使她即使在陷入煩惱時也會首先在意自身的積極性，以漫畫第四十一話為例，明日醬在反省自己先前不顧落水去幫江利花抓絲帶、卻引得更擔心她生命的江利花哭泣的經過時，想的不是自己太沖動、太莽撞了，而是自己還不夠沖動——“如果能再快點抓住絲帶的話……如果能再多跑幾步的話”。
對于一般人來說，生活中不同事務的處理被一系列先驗的價值排序所規定，要劃分重點、次要雲雲。但對明日醬來說，生活的一切瑣事都是被放大的、都處于同一個光滑的水平面上，就如她在放學路上奔跑着對每個同學、每個名字的認真問好那樣，一聲“明天見”都需要用盡全力，這股對生活锱铢必較、無法遏制的沖動才是其在作品内外受到歡迎的本質原因。
明日醬對生活中一切細節的“較真”所構成的，是對日常生活含糊性的挑戰。現代日常的行為動機是處于一種模糊、無名的狀态的，常常缺乏沉重的事件和必然的決斷，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人們的日常性存在總是已經處于“沉淪”之中、總是已經“在世之在”。而明日醬的“不可思議”正體現于其存在的清晰上，是一圈通過明确行動将人物形象紮進綿軟日常内的“鋸齒”。
明日醬“不守規矩”，卻因此“受到大家的喜愛”，校園的、其它少女眼中直覺性的“規矩”在此編織出了又一層形而上的格子與框線，隐性地、無處不在地保證每個人“應當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度過，而明日醬打破了這份“應當”，為了“交朋友”，她不會理會任何“應當”的“空氣”，通過不讀“空氣”而化為了新的空氣。她的肢體跨越了框格的形式，同時也跨越了生活的形式，在這個意義上，她成為了日常中的非日常，不是一個角色，而是一個事件，是如《FLCL》中春原晴子一般的存在——盡管似乎遠未那般狂氣、卻同樣打開了生活的缺口。
拯救日常的瞬間
對彩頁的運用是明日醬漫畫尤為突出的特色，這點繼承到動畫上、就是在相應畫面使用特殊的攝影效果，哪種形式更好見仁見智，但二者在此都選擇将視線的重點集中于少女瞬間的神态上，從日常生活批判的角度出發，這種對瞬間的抓拍比起說是一種唯美的提煉，更應該被視為作品日常中最小單位的革命。
身體本身就是各種權力的交織點，是任何政治行動與制度的最小控制單位。對于明日醬這部作品，就算讓我們忽視前面贅述的一系列肢體運動，單看這一瞬間的摹刻，我們都無法略過身體在此的生命力與積極性。彩色也好、濾鏡也好，為的都是把少女身體上所有的線條、所有的細節，從唇瓣的微翕到校服的褶皺，全部放大為一種“神聖”。在這神聖瞬間中定格的、卻又行将運動的身體，絕非福柯意義上對世界被動銘寫的身體，而更像尼采意義上主動衡量世界的身體，它絕不是隻有對環境的一種軟弱無力的條件反射性，而是樹立着能動反抗的本真姿态。當一切多餘的背景與角色盡數旁置，一切零散、黑白的分格全部融化時，光彩将少女的身體鋪滿到整張畫面，把身體與時空統一為共奏的和聲（harmony），這其中難道不就誕生了一個最小單位的“奇迹”嗎？這難道不就是在混沌而飄浮不定的日常中，實現了生活的瞬間在場嗎？
......日常生活以人的身體為載體，以對萬物的依賴和吸納為先決條件，所以它既不同于自然時空也不同于心靈時空，而是一種獨特的身體實踐時空。明日醬這個角色的魅力、明日醬這部作品的魅力，正是在于身體實踐對日常生活的改造，那被萬般渲染的少女身體性的瞬間，是拯救日常的瞬間，是為了從柏格森式的綿延時間中掙脫出來、實現本雅明意義上“星從時間”的瞬間，這個瞬間創造出了看似隽永、實則非連續的詩性空間，這些衣服的、肢體的、面部的特寫用各種色彩、筆觸與光線竭力突出着自身的“特殊”，竭力與前後的畫面拉開差距，難道不就是為了掙脫作品内部前進着的“曆史”嗎？試圖通過瞬間、特定的時間—空間的在場，掙脫曆史的進化過程、使這獨屬于少女時代的風韻超越出線性的時間，而這難道不就是一種革命嗎？革命的本質就是非線性的時間，就是對日常深處之崇高的濃縮與上升。
此外，我們發現這些代表瞬間的特寫總是“一個人”的，甚至在角色閃光的眼眸中也不會倒映出他者的影子，然而明日醬這部作品明面上的主線卻是“與他人的交往”，無論是對校園中的朋友、還是家庭中的親人，作品總試圖搭建出一個對話性的空間（像動畫的第二彈海報就使用了一個被分割的正反打），可每當觸及空間中這些最關鍵、最凝練的特寫時，畫面卻突然變成了一種獨白，原本形形色色的媒介網絡、人物關系仿佛于這一瞬解體，隻剩下發散的光暈微微籠罩在一層豐滿的孤影上。作為個體的角色于此化為了一種絕對，一切外在的秩序都回收到其扭動着、卷出曲線的肉體中，生活中理性與感性混雜的沉澱物，以一種内斂的激情濃縮成身體性的整體，它在這一刹那回收并釋放了全部的能量——而這正是瞬間的意義。
...通往過去的明日
在這一系列的讨論中，水手服似乎一直處于次要的地位，一直是明日醬的一個屬性、一個襯托，就連本文在指代《明日醬的水手服》時，都是用“明日醬”而非“水手服”作為簡稱，但單從标題出發，“水手服”才是真正的主語和主體，可它在本作裡卻仿佛僅僅淪為了一個引子，明日醬因為水手服而想要考上蠟梅學園，同學們因為水手服而注意到明日醬，可這些影響好像在故事進入節奏之後就漸漸淡去，學校已經考上，而明日醬本身的性格和能力就足夠吸引他人，即使在升格的一個一個角色特寫中，比起動作的幅度和身體的肉感，水手服的裝飾貌似也僅僅隻能起到一種萌要素式的情趣化作用。
可我們需要注意，水手服在此不僅僅擁有一層平面的布料，它同時還包裹了屬于過去的時間的“質料”。明日醬的水手服是舊式的，在顔色上，作為水手服主基調的白色與現行校服的黑色天然具備強烈的對比，這股對比不僅是為了讓穿上水手服的明日醬在衆人中鶴立雞群，還象征着“過去”于“現在”中的異質。穿上水手服的明日醬奔跑在校園裡，從時間的角度去看，其實是代表了奔跑于“現在”中的“過去”，它勾動起了“上一個”已經消逝的、淪為回憶之影的少女時代，誇張點說，這甚至是一種幽靈的複現。
在動畫第一個ed中，中村章子特意将時間線切換到過去，一群穿着水手服的“上一個時代”的少女在校園裡徐徐展開當年的日常，這效果已經不僅局限于懷舊的傷感了，它甚至溢出了一股靈異感，尤其當畫幅截取到少女們身體的中段時，她們的膚色已是無機質的灰，神情也被驅趕到分鏡之外，隻有水手服挂滿細節地徜徉其中，簡直就如同代替了少女所有色彩、凝聚了少女全部生命的鬼靈，而校服之内則宛若無人、幽幽飄蕩，讓我不禁想起吉富昭仁在《百合庭園》中畫的一個場面——一排空心的水手服在廢土中亭亭伫立，近乎像擁有符号般不死的生命。
......換個角度理解，少女們已經“隐形”在遙遠的過去，已經是與那個年代同為灰色的影子，可水手服卻未就此停駐彼方，時間的前進無法刷洗它“過去”的色彩，最終于“現在”的空間，于一個以“明日”為姓的少女上，水手服實現了神聖的複活。ed1中的這句歌詞“相信回憶一定是當下最為耀眼”很有意思，為什麼前面是“相信回憶”，後面卻接續着“當下最為耀眼”？我們要注意到，整個ed1既可以被視為“現在的回憶”、又可以被看作“過去的當下”，同時ed是由明日醬的聲優村上真夏演唱的，這更賦予了這個角色集過去、現在于一身的形象，輔之以姓名中的“明日”，可以說明日醬的角色性就在于對時間的集聚，日常時空的“明日”通過披着水手服的她通往“過去”，而“過去”也就此通往“明日”，而在它們交彙的這瞬間——“現在”，就定格與升華為了那一張張七彩的、柔光的特寫，在這個意義上，明日醬與水手服不可分割，或者說，她們就是這一次次日常内革命的一體兩面，沒有“過去”的“明日”是成就不了現在的。
結語
寫到這時，離農曆新年還剩下一個鐘頭多一點，煙火剛放完一輪，清冷的空氣中殘留着點節日味。
節日的概念其實與本文中贅述的運動、特寫很接近，它們都是把碎裂化的日常生活重新融為一體的、放大了的日常生活。列斐伏爾就很推崇日常生活的節日化，在他看來，現代性的希望就在于從平庸無奇的日常生活中超脫出來的革命與藝術狂歡節。而明日醬這部作品最擅長的模式，不也是用一種節日般的藝術化的瞬間，去揭穿日常生活循環、僵死的表面嗎？紛繁的肢體運動也好，美少女的特寫也好，它們的本質與此刻窗外飛騰的煙火一樣，都是一種或許無意識、卻又實在着的對生活美學的複魅，盡管這種複魅在當代經濟主義科層制度的控制下，多少也已經淪入了一種僞美學化的消費景觀，但生活畢竟總還有理性方法論所無法還原的剩餘。
當我們在此刻等待新春到來，那個“明日”的臨界正伴随着不遠處窸窣的爆竹聲一起膨脹，我們知道不久後它就會達到一個終點，而那個終點的磁力越變越大，我們的時間連帶着身體，被這股力量愈來愈快地拖動，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感到一股清醒——這就是對我們日常生活、對我們存在的清醒，這也是明日醬可以帶給作品内外的清醒。當節日來臨，那個瞬間所有的詩性、所有的想象，都會與少女般柔軟的時光一起，綻放成天空的煙火。
節日快樂，新年快樂，這些快樂都屬于我們披在身體上的日常，屬于我們每個人對生活的、微小而神奇的造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