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電影《門鎖》上映。而頗為有趣的一個對照是,這部電影在上映之前的高熱度與上映後口碑的滑鐵盧形成了鮮明對比。
許多影迷批評電影刻意消費性别話題,對獨居女性安全的關注也流于表面。主創們或許不會想到,自己前期那些看點滿滿且話題度十足的宣傳最後會成為看完電影的觀衆們不滿的重要源頭。
如同許多評論所指出的,《門鎖》前期通過對各種涉及“獨居女性”社會新聞的采用,來展現電影的社會關注,并且也恰恰是這個與當下許多生活在城市中的獨居群體密切相關的話題,引起許多人的好奇和期待而選擇買票走進電影院。然而當他們看完電影走出影院,心裡裝滿的卻是一種被欺騙的不滿和憤怒,于是我們便在豆瓣電影中看到言辭激烈的觀衆,指責制作方頗具欺騙性的前期宣傳,以及電影在劇情、故事邏輯、人物形象和類型上的種種問題。
本文借由這部電影,剖析了城市空間的性别屬性,以及其中充斥的來自男性、性别制度的目光凝視。正是這些結構性的、系統性的因素,造成了女性在城市空間中所感受到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可能悄無聲息,卻又無處不在。
撰文| 重木
01設定缺乏說服力,被質疑利用性别話題熱度
近日熱映的《門鎖》改編自韓國2018年的同名電影,而後者又改編自2011年西班牙一部叫《當你熟睡》的電影。
《當你熟睡》是一部典型的懸疑驚悚片,以偷窺者的視角講述一個大樓管理員對豐姿綽約的女住客的偷窺,在這其中,獨居女性隻是構成故事的元素之一。而2018年韓國的改編則把叙述視角轉向城市獨居女性,并且把整個故事的驚悚和懸疑都建立在其被偷窺和跟蹤的過程中,而電影的核心關注點也落在當下城市獨居女性群體可能遭遇的不安全上。别克導演改編的《門鎖》繼承了韓國的改編模式,電影前半段也主要圍繞着白百何扮演的女主角方卉的獨居生活展開。
如許多評論所指出的,别克的《門鎖》在前半段是成功的,尤其是他通過運鏡、燈光與配樂所營造出的傳統“一驚一乍”恐怖片氛圍,成功地讓觀衆被電影企圖展現的現代城市獨居女性的生活環境所影響。在這部分,方卉的生活及其周邊的環境在某種程度上是能夠讓觀衆信服且産生共鳴的,尤其諸如那些陳舊的小區群租房、管理不善的大樓以及獨居女性下班後走在城市道路上或是在黑燈瞎火小區裡的場景,都會讓我們似曾相識。也恰恰是這部分的“寫實”以及氣氛的營造,讓我們對電影的後半部分産生期待。
然而伴随着故事的發展,電影便開始出現滑鐵盧般的翻轉。
尤其是類型片元素的過分加強,導緻前半部的“寫實”徹底被推翻,走向了四不像的類型混合片。導演在此處對電影的處理本身或許無可厚非,但讓觀衆不滿的除了覺得被前期宣傳所欺騙,還有一種利用“獨居女性”這一話題作為噱頭,不僅未對其進行合格的處理和展現,反而通過“碰瓷”這一話題進行消費。于是在這一魚與熊掌都想要的巨大野心下,引起觀衆的反感和批評。
這其實也恰恰是許多觀衆覺得可惜的地方,因為《門鎖》所關注和企圖講述的其實是一個十分重要且和許多觀衆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故事。就如《門鎖》前期宣傳海報中羅列了近年來頻繁發生的女性被跟蹤、猥亵或是受到傷害的新聞,這些發生在我們周圍的惡劣行為與犯罪,牽涉出許多需要被讨論和解決的問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獨居女性的生活和安全。
無論是西班牙的《當你睡熟》還是中韓兩版《門鎖》,故事的驚悚都涉及以下幾個主要元素——城市、女性和獨居。因此問題首先便是:為什麼城市開始變得不安全了?為什麼生活在城市中的女性遭遇的不安全和威脅比男性更多?
回答這些問題其實很簡單,但在其背後牽涉許多更複雜的原因,也恰恰是在這裡,《門鎖》不僅未能關注而且過分輕描淡寫地總結着造成獨居女性不安全的原因。在《門鎖》中,女主角方卉似乎自帶“吸引危險”體質,導緻出現在她周圍的男性幾乎都有問題,如嘴臉兇惡的租房中介、沉默詭異的大樓保安、猥瑣油膩的老闆以及一個變态偷窺兇手……這樣一種人物設定或許是電影創作者的自由,但卻缺乏說服力,也讓許多觀衆認為是制作方有意在蹭性别話題熱度。
02城市空間為何令女性不安?
在韓版《門鎖》中,女主碰到的男性大都看着正常,而非如别克版中每個人都把“我猥瑣/危險/有嫌疑”寫在臉上。這種類型化的人物處理大大削弱了故事的可信度,同時也忽略了韓版這一設定背後所牽扯出的更複雜與現實的問題,即現代城市中的危險來源之一正是那些看似正常的陌生人,而非那些一眼就被看穿的面具人物。而陌生人也隻會存在于現代城市,它是現代城市崛起後最典型的區别于傳統鄉村的特征之一。
在孔飛力的《叫魂》中,他便指出,正是那些四處遊蕩的陌生人對傳統熟人鄉村社會造成威脅,而陌生人是屬于城市的。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對那些日常中出現的普通人感到一種不安,如快遞員、鄰居、路人和維修工……并不是說他們就是壞人,而是這種陌生讓我們不得不時時保持警惕。圍繞在方卉周圍的無論是陌生人還是熟人都“惡相”鮮明,這也使得我們對方卉過于遲鈍或是許多不合理的行為感到迷茫。
現代城市的陌生性在很大程度上為每個人提供了一個有限的、屬于他們自己的空間和機會,而這也恰恰是城市得以擴張和繁榮的原因。但與此同時,在這些被設計規整且功能性區分嚴格的城市中,我們也會因為陌生而引起危險和不安全感。在簡·雅各布斯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她反對包豪斯式功能明确、科學的城市規劃思想,而是強調城市自身的塑造和形成,尤其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會根據他們自身的生活習慣和身體感知來創造城市空間。
在書中,雅各布斯也提到城市和道路安全問題。在她看來,恰恰是一種小社群或共同體的形成,才會讓陌生的城市空間變得更加安全,因為總有眼睛在盯着馬路或是小區内發生的事情。如今,這些眼睛變成了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但卻似乎依舊未能讓人們産生足夠的安全感。在《門鎖》中,方卉小區的許多監控攝像頭都隻是擺設,其實早就壞了。
而這種陌生性對生活在城市中的男女往往造成不同的影響。在新聞中反複出現的被騷擾、跟蹤或侵犯的受害者裡往往都是女性居多,而施害者幾乎都是男性。在美國社會學家米切爾·鄧奈爾的《人行道王國》中,他便發現,行走在路上和城市中的女性往往會遭到來自男性更多的目光注視和騷擾。無論是那些道路還是整個城市空間,它們從根本上是存在性别特質的,即如列斐伏爾所指出的,這些空間并非中立的,而是被各種因素——如性别、階級、社會地位和種族等——所塑造。
現代伴随着資本主義發展而創造出的城市本身就具有強烈的男性特質,而諸如道路、小區或是公司等這些公共空間更是充滿了男性目光,因為從一開始被安置在家庭内部的女性就被禁止把城市公共空間當作她們日常生活的主要場所。因此,當女性開始出現在城市的馬路上,她們很快便成為被關注的焦點和風景。
在《門鎖》中,我們便能看到各種目光的出現,而其中一大部分都來自男性。不知是導演有意還是無意,《門鎖》裡的攝像頭本身就常常充當着觀看/偷窺主體——不僅是那些男性角色的,還有導演本身——而那些獨居女性則成為被凝視的對象。也正是通過這種目光的注視,我們作為觀衆便能立刻感受到不安以及危險的臨近。也正是在這裡,《門鎖》成功地營造出了那種彌散的、幾乎是日常的被凝視和偷窺的恐怖氛圍,展現出現代城市空間和性别制度間的密切關系。
許多男觀衆對《門鎖》中把所有男性都塑造得猥瑣陰險表示不滿,認為是制作方故意制造性别對立,制造噱頭。在某種程度上,《門鎖》内的男性角色其實更像是編劇對日常生活和新聞中的諸多男性形象的典型化處理,集中到一起展現。但由此導緻的問題便是,方卉的遭遇似乎隻是因為運氣太壞,遇到了幾個變态,一旦他們被處理了,她的生活就會變好或是恢複原樣。然而真實的情況或許更複雜,即造成方卉處境的并非僅僅是這幾個猥瑣男人,他們隻是一個更加制度化和結構中的一部分。《門鎖》在這裡顯得力不從心,它并未真正地理解像方卉這樣的獨居女性之所以會處在一種幾乎是普遍的安全感缺失狀态中的原因。
03看似孤立的犯罪事件背後,需要警覺性别制度的籠罩
正是因為城市空間具有主流的性别屬性,導緻女性能夠通過她們的日常生活以及身體真實地感受到一種來自外部的壓力和目光。這種感受時常是無聲的,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惶惶不安,并且幾乎已經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無形卻真實存在。
對于這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許多男性幾乎無法感同身受和體驗,因為他們在大多數的城市空間中都不會遭到他人目光的觀察和凝視。美國喜劇演員路易.C.K曾對他的男性觀衆說,你們可能不理解為什麼女人對那些在路上沖她們吹口哨、說葷話的男人厭惡又恐懼,但你們可以想象一下自己此刻身在監獄中,當有一群男獄友也對你這麼做的時候,你就會理解女人們的心情。
許多男性不會察覺到他們所處的城市空間為其賦予的特權,但對女性或是其他邊緣群體來說,他們卻會清晰地感知到空間所具有的排斥性,以及潛藏的危險。社會學家魏偉在其《公開:當代成都“同志”空間的形成和變遷》中便指出,創造一個安全的、屬于自己/群體的空間是性少數建構自我身份認同、生活以及獲得權益的基礎。我們在許多劇中看到的一個典型場景便是:一群男性在路上堵截、調戲獨行的女人,或是圍堵傷害那些穿着誇張或是行為不符合主流男性形象和氣質的性少數個體……這些空間本身的性質除了為這些惡劣行為提供了實施的場所,在某種程度上也助長或是保護了這些行為。雅各布斯認為,他人的目光可以監督和約束那些發生在路上的不法行為,然而她或許忽視了這些空間和目光本身就分享着相似的意識形态。
當路上的目光看到穿着暴露的女孩被騷擾或侵犯時,他們或許也認為女孩就應該穿得保守些,被傷害完全是她們咎由自取;而對于那些布滿街道、小區和各種空間的監控攝像頭,看似能夠保障安全,但更多情況下它們起到的是一種恐吓與警戒作用。然而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們還得弄清楚這些監控攝像頭背後的目光是誰?就如在《門鎖》中範丞丞扮演的保安,他通過那些監控能夠對小區裡的房客生活了如指掌,而在西班牙和韓國版中,最後的兇手都是保安。這些保安不僅未能履行其原本應該保護住戶安全的責任,反而成為更輕而易舉監視和傷害住戶的兇手。
在《門鎖》中,兇手在方卉房間裡安裝微型攝像頭,對其生活作息一清二楚。方卉就像是那個被安置在圓形監獄中的犯人,完全暴露在監視者的視野中。電影中的這一情節也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反複出現,如女子入住酒店卻發現房間裡藏着多個微型攝像頭。随着科技發展,原本以為能夠帶來更加安全的生活環境最終淪為噩夢,各種攝像頭、攝影機和設備為傳統偷窺者的目光賦予了更隐秘、更全面也更具威脅性的技術支持。方卉或許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自己房間裡被安裝了那麼多微型攝像頭,然而這樣的新聞卻層出不窮地被曝出來。
這些《門鎖》都有所涉及,但最終也隻是蜻蜓點水般地掠過,未能更加深入去探索。在懸浮的情境和失真的邏輯下,它過分沉迷于聳人聽聞的驚悚渲染,而遺忘了導緻這些現象背後的結構性成因。而當它面對這些問題時,其給出的解決方案也是荒誕的,尤其是在展現方卉得知這一切之後而忍無可忍爆發時,“你以為我怕你嗎”的反複質問裡所可能蘊含的東西必定是膚淺的,更像是一種口号式的宣洩,企圖混淆電影本身在此處的無能和匮乏。
在網上有許多關于獨居女性防身的安全措施指南,其中不少便出現在《門鎖》中,如擺牙刷、警惕跟蹤、擦除指紋和買男性衣服……這些看似荒唐的措施在很多時候恰恰是在給不知該怎麼辦的獨居女性們,提供了一個至少是通過她們自己的努力就能夠做到的方法,以此來安撫自身那些無聲的、不知該往何處宣洩的不安和恐慌。而這些令人無奈的自保措施不正是在不停地提醒着我們以及整個社會去關注和改善這些問題的信号嗎?《門鎖》原本有機會對其助力,但最終卻在其别有所想的野心侵擾下錯失良機,而在許多觀衆對此的憤怒和惋惜裡或許也摻雜着這樣的情緒。
陌生帶來緊張和不安,而陌生的目光裡更是充滿權力的陰影。在《門鎖》中,誰看誰以及誰能夠看、誰被看背後都潛藏着未點明的權力關系,這些關系一方面看似“非暴力”,但另一方面卻更具威脅和危害性。除此之外,《門鎖》裡的暴力頻發,也再次讓我們看到存在于男女兩性間的自然體力的差異,自始至終都是那個無聲無息的性别制度的奠基石,即使文明如此,男性依舊習以為常地通過體力上的暴力優勢來侵害、威脅和控制女性。當方卉在最後揮舞着棍子面對兇手時,兇手說了一句點明真相的話——“你看你還像個女人嗎?”——“像個女人”這一律令便是使整個性别制度以及其意識形态得以運作的基本動力。
恰恰是《門鎖》過分的野心,使得它把存在于衆多女性日常生活中、可能遭遇的問題都一股腦兒地放了進去,才讓我們能在大銀幕上直視許多在平日裡因為太近而看不清的問題。但造成這些問題的背後,還存在着一個更普遍的結構性缺陷,它們就如房間裡的大象般時常被我們忽視。通過《門鎖》不那麼成功的一鍋亂炖,我們或許更驚悚地意識到,那些在日常裡的諸多小事,最終已經形成一張密密的網,把我們籠罩在其中。需要人們警覺的是,這些都并非個别的、孤立的現象,不是某個倒黴人的意外和不幸,而是一個更加系統和普遍性的問題。
本文為獨家原創内容。作者:重木;編輯:走走;校對:趙琳。題圖來自電影《門鎖》(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