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太陽報》 2007年10月20日
溝口健二的《山椒大夫》是日本電影史上最好的作品之一,本片罕見地以其中反派為名,而不是任意一個可供觀衆共情的角色。髭毛乍鬼的奴隸主山椒是本片兩段旅程的核心 ——一段是朝他去的,一段是逃離他的——盡管第一條路上的角色對他們的終點尚未起疑。他是我在銀幕上見過的最無情的生物之一。
本片在一個山谷村莊中開場,一個善良縣令的妻子玉木,和她的兒子廚子王,女兒安壽,以及仆人在山路艱難前行。此處11世紀封建時代茂密的灌木叢在本片不斷出現,反映了導演對人性的看法:人與自然乃是硬币兩面。當丈夫招惹了殘忍的山椒并被流放後,一行人不得不走在逃亡的路上,試圖與丈夫會合。
在這個鏡頭,乃至全片中,溝口深度貫徹了古典影像的創作法則:鏡頭向左運動表示既有事件,向右則是未來時間。對角線運動則以極度銳利角度的方向前去。向上運動象征着希望,向下則是不祥之兆。人物從左上角運動至右下角,則象征他們步入叵測的未來。
一行人停下過夜,搭了簡陋的木棚并生了把小火。夜深狼嚎,一家人圍坐在火坑周圍形成一個圓,這是個天倫時刻。然而他們即将再次遭遇不測。一個年老的女祭司發現了他們,并招待他們住在附近的家裡。第二天早上,在得知他們的目的地後,祭祀提出走水路可大大縮短路程,并說自己認識幾位靠得住的船夫。當他們離開家的時候,一個難以察覺的鬼鬼祟祟的身影從灌木叢裡沖到他們身後。
将他們托付給船夫是一場騙局。夫人和仆人被人販子抓走——女人将被賣到妓院,孩子将被賣給山椒做奴隸——他們将在山椒經營的原始奴隸莊園裡工作十年。山椒是個不讨人喜歡的施虐狂——除了自己兒子,身邊都是一群谄媚的走狗。
閃回鏡頭展示了被奴役的孩子兒時與父親相處的場景,父親給了兒子一個象征慈悲的護身符,并告誡他:人人生而平等——同樣的理念在日本被美國于1947年占領時被強加,六十年來,依然一字不改地在日本憲法裡被奉為圭臬。在溝口1954年拍出這部主旨明确地電影中,也隐含着他畢生所關注的女權事業,以及對山椒奴隸莊園的批判(這裡影射了日本在二戰中的作為)。觀衆在電影的序言中可以看到,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個人權尚未從從人性中覺醒的蒙昧時代”。通過這裡,溝口可能同時不止在講述這個故事,同樣探讨了日本傳統極權社會中,每個人的社會角色被僵化定義,權威至上而下地傳導。
随着情節發展,觀衆看到廚子王和安壽試圖逃跑,他們被同村來的另一個奴隸唱的一首歌喚起回憶。歌聲婉轉如莺,如泣如訴:“廚子王,安壽,回來吧,我需要你們...”母親清幽的歌聲傳來。電影将這些神秘之物轉化成山椒治下的神奇影像。山椒在試圖逃跑的奴隸額頭上烙上烙印。山椒的兒子太郎不滿父親的做法,本片的諷刺之處在于,當太郎贊許奴隸的抗争時,廚子王卻變得十分順從,幾乎成了山椒的幹兒子。接着他發生了一種轉變,在一場美輪美奂、情感充沛的場景裡,影片推向了最終的旅途。
溝口健二(1898——1956)被認為是和小津、黑澤齊名的日本最偉大的導演之一。他以本片和《西鶴一代女》(1952)、《雨月物語》(1953)連續三年在威尼斯電影節奪得銀獅獎,至今保持着這難以置信的記錄。他以絕美的構圖和運鏡手法聞名。他的“一場一鏡”理論,在本片被運用在著名的自殺戲裡——沒有展示角色,僅展示了湖面上的漣漪。更厲害的是,盡管他的人物看似總是在畫面中嚴謹地布置過走位,我們卻得知他從來不會指導演員如何站位與運動,而是簡單傳達出他想要的效果,就讓演員自行運動。這種方法無疑會營造出一種未經雕琢的自然運動之微妙感。
盡管小津也一直堅持“一場一鏡”,但他的鏡頭從不運動——構圖與畫面才是真理。溝口典雅的鏡頭運動幾乎創造了一個任憑觀衆脫離他的視野,自由聚焦的幻想世界。鏡頭幾乎不會從某一事件上移開,避免關注它們,除非它們過于暴力或私密。
溝口一生大約拍攝了75部電影,但其中《山椒》可能包含了最具自傳體式的動力。維基百科顯示,溝口年少貧苦,家裡把妹妹送人領養,後來她又被賣作藝妓;父親對家人很粗暴。這也許解釋了為何改編自五百年前的民謠故事,會在導演心中激起如此共鳴。
有時我們很難解釋為什麼一個故事會帶給我們這麼大的震撼。就《山椒大夫》來說,或許是無可擺脫的厄運無緣無故地摧毀這樣一個良善的家庭,這一切并不是如洪水般直接發生的,而是使一家人分離多年去體味自己的命運,這給觀衆足夠多的時間去理解山椒的殘酷:一些人生來無仁慈善良之心,并恣意做出别人做不到的事。
昨天晚餐時,一個六旬老人會想起他六歲時的往事。他心愛的貓咪在夜裡趴在他的肚子上分娩了。醒來後,他看到了渾身斑點的小生命在肚子上喵喵叫,并驚訝地發現他的貓竟然對他信任到沒有本能地找個隐秘角落,而是在這樣的一個位置進行生育。他用發抖的聲音說出發生的一切,接着他野獸般的繼父當着他的面抓起小貓,用錘子砸死了它們。我講這個故事是為了指出山椒工作時歡樂的暴虐,并影射了溝口一定聽說過的戰争暴行。
這個故事有一個好的結局嗎?不,但它有一個“解決”(劇作中戲劇沖突的化解)、和解、原諒(盡管不是對山椒),它有廚子王的轉變,以及他宏大命運的抉擇。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内容,但隻有親自觀看它才感受得到。觀看《山椒大夫》時,某方面來講,它不再是一則寓言或是記叙文,而更像是一支挽歌,而這在影史上也少有作品可以企及。
《紐約客》的影評人安東尼·萊恩在幾年前對溝口的概述裡寫下了這些重要詞句:“我隻在十幾年前看過一次《山椒》:一個破碎的男人走出影院,堅信自己從未看過更好的作品。我不敢再看一遍,不願去打破這魔咒,也因人類的心靈不堪承受如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