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畢贛的《路邊野餐》(2015)為開端,至2019年(疫情沖擊前)達到頂峰,“中國南方新電影”出現了《長江圖》(2016)、《空山異客》(2017)、《冥王星時刻》(2018)以及《春江水暖》(2019)等一系列形态相近又各異的獨特作者作品出現,但在南方的“在地性”不斷得到強化的同時,其也面臨着一種簡化為淺薄符号的危機,通過《宇宙探索編輯部》(以下簡稱《宇宙》),我們觀者便可一窺這種潛在危機的可能。

1.移植于南方語境的“北方電影”

如若說《冥王星時刻》中從城市上海遠道而來的采風團隊是對于章明個人創作困境的反映,它畢竟還未将“都市元素”遷入西南語境,而在情欲流轉中章明的作者性也被刻上深深的南方烙印,尤其是從未露面的林中野人,以一種實在性的力量悄無聲息地改變着團隊中角色與角色的關系與性張力;那麼,孔大山的角色們在進入大山後也依舊保持着城市的習性,人物張力幾近漸次老化的橡皮筋,如此下來,西南的空間僅僅是由于一種附加的“神秘性”,或說是與“外星人”、“UFO”等神秘事件天然的親緣性才被孔大山引入作品中,但承擔的功能無非即人物活動的舞台。

的确,唐志軍(楊皓宇飾)在片中還是擁有與南方空間相結合,進入水汽氤氲的濕潤地帶的可能性,因為他的動機是團隊中唯一被翔實描繪出的。他的需求——于亡女的思念——時刻都存在着将“探索之旅”改造為“救贖之旅”的情感力量,而且“召喚”一種幽靈的在場在南方同樣也是再為适宜不過的,但唐志軍卻總與此時機失之交臂。一部分原因在于秦彩蓉(艾麗娅飾)北京式的插科打诨不間斷地幹擾着純視聽情境的生成,使得唐志軍的思念最終被這種笑料所消解,失卻了再度凝聚成團的動力。在《路邊野餐》中,畢贛也總是會設計一些幽默的橋段,如挖掘機的起降運動,機械的不協調性催生出某種介于評論與純觀看之間的美感(純視聽情境),但這種“幽默”卻不至于達到“搞笑”的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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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的不協調性催生出某種介于評論與純觀看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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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市,不可否認,唐志軍與秦彩蓉之間歡喜冤家的言語設計的确令人驚喜,強度不斷升級的事件(修車鋪—警車—消防車—起吊車)繼承了《法制未來式》僞紀錄片風格的荒誕感,此時的“攝影機”視點仍是有效的。

2.後期攝影機視點的紊亂與失效

孔大山設置的僞紀錄片視點本應有機會貼近讓·米特裡所述的“半主觀鏡頭”,隐藏在攝影機後的拍攝者視點與觀衆視點合一的同時,又不斷出離觀者的觀看,就像唐志軍乘坐列車時,進入隧道時的噪音遮蓋了唐志軍滿腹熱忱的科學介紹,落寞的無言情勢向觀者襲來,顯然,此時的攝影機早已脫離了一般自主的采訪(強調受訪者所言内容),即脫離了采訪的視點,而是捕捉到了某種轉瞬即逝的情感隐喻,此是無窮多的符号累加都難以企及的。

在《鐵路沿線》一片中,也有相似的采訪場景,受訪流民的話語同樣淹沒在了過路火車的轟鳴聲中,在這長達數分鐘的噪音裡,受訪者的情緒起伏逐漸發生波動,面部成為了情感反射的裝置,但攝影機卻緣車上搖,拒絕了這一次情感“剝削”的誘惑,進而維護了個體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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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電影雖有十到十五分鐘的絕妙段落,卻冗長得令人昏睡。而最好的電影則隻有這珍貴的十到十五分鐘。”這當然隻是曼·雷對先鋒電影的一種期許。而《宇宙》也自然并非落于“糟糕電影”之列,其絕妙段落也遠遠超過十到十五分鐘,但卻大多集中在前兩章。而在後兩章中,孔大山所建立的混雜視點就轟然崩塌、失效以至于紊亂卻令人興緻全無,因為《宇宙》中視點的紊亂并未被提升至一種“自主性”的高度,而是導演本人對作品節奏與元素把握的失控。

首先,我們應承認,僞紀錄片首先應是一種對于傳統媒體現實性的荒誕态度,對于相機後不可辯駁的嚴肅真實性的颠覆,再是一種質感/質料的混用、拼接。我們從未期許過孔大山能夠一以貫之新聞記者式的采訪視點,那樣隻會造就如《湖上豔屍》般的慘劇,但是僞紀錄片的質感也絕不應成為塑造真實性的幫兇,晃動的鏡頭,打破“第四面牆”的注視與遮擋,這些擁有多重诠釋可能的畫面語言除了僞造真實外卻别無二用,在其中,我們既難發掘采訪鏡頭的新含義,也未曾感受到絲毫的亡女的在場感。招魂儀式還未過半就早早夭折,亡女投向彼此的目光也盡數衰落。反觀《路邊野餐》,技驚四座的長鏡頭調用并未淪為純粹的紀實僞裝,而是絲毫不遮掩人為的調度感,也就于此,一種安東尼奧尼式的攝影機思維能力産生、進化、繁殖。再讓我們回想孫一通用手遮擋鏡頭的那短短幾秒的黑場,這恐怕遠比矗立于石獅子之上的麻雀所組成的群鳥式的抽象圖案要震撼人心得多。

3.南方(西南)空間的“明信片”裝飾傾向

《宇宙》與“南方新電影”的另一共同點則是大量的詩歌作為旁白,或直接浮現于銀幕的形式介入影片,作為一名二流詩人,畢贛的文字對于《路邊野餐》而言恰到好處,但孔大山的詩歌在此卻僅僅像一種拙劣的模仿,既未能生成水汽氤氲的南方詩意,又破壞了前二章奠定的荒誕感,導緻末尾的“升華”——唐志軍朗誦詩歌前的哽咽——顯得過分生硬,最終硬化成一肢一節的符号僵塊:無人的山境,操方言的村民以及似乎被廢置又未被廢置的殘缺佛像。

通過《黑暗傳》最後的演繹,章明依舊建構起了一條角色與空間融合的通道,可是孔大山的人物卻總是缺少這種與空間的交流,攝影機過度關注那些閑言碎語,甚難有時間停留下來觀察西南的一角,這固然維持了影片觀看的娛樂性,但人物也因此被封閉在了内心的心結之中,無論在北京,成都甚至異鄉,人物如果不在導演強力的介入下就不會發生任何程度的轉變。若言重一些,則是,孔大山缺少對角色的愛,缺少一種“共謀”。

202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