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醬園弄·懸案》,第一時間好想找人一起狂聊細節。從每個演員的表現,到具體某場戲、某段台詞的張力,再到複雜的曆史情境與輿論風暴,以及女性議題。好久沒有一部國産電影,可以給人這麼強的讨論欲了。

章子怡演的詹周氏貫穿全程,同時也是穿針引線的存在,引出所有角色複雜交疊的命運走向。即便早已經知道這樁奇案、知曉原型的故事,卻依然擋不住看時全程入戲,被它的時代漩渦、亂世群像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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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開場,詹周氏提着裝有丈夫頭顱的皮箱,穿過1945年上海醬園弄的晨霧,身上那件被扯碎的旗袍已浸透了血。她把皮箱丢進河道,眼裡隻剩空洞與麻木,仿佛靈魂已從軀殼裡抽離。接着是一滴又一滴的血,不是噴濺,而是洇進木質天花闆,粘稠地墜落,滴到樓下宋瞎子(易烊千玺)的臉上。看不見的他以為隻是滲水,依然不慌不忙地走在大街上,這才引來衆聲喧嘩。

這個開頭,一下子就把電影的氣勢與基調奠定了:一個女人剛終結一場持續多年的家暴酷刑,但她馬上将要在大衆的目光審視中,迎來又一場持續多年的刑罰。而這個喧嚣的時代,也将因為她,被撕開一道血淋淋的裂口。她的痛苦起初無人深究,她的動機被随意揣測,她的生死成為各方拉鋸的籌碼。

章子怡在戲裡染淡眉毛、額上是大塊的疤痕、面容枯槁憔悴,縮在囚服裡,眼神如一灘死水。殺夫一舉,是長期窒息壓迫下的動物性爆發,是沉默到極緻後崩斷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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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碎塊在出租屋裡被發現,唯獨頭不翼而飛。作為“民國四大奇案”之一,醬園弄殺夫案有着天然的熱度。在那個報紙還是至高傳播媒介的年代,它的“桃色”懸念和血腥的尺度奪人眼球——屍身被肢解成了十六塊,刻意丢頭的背後藏有玄學,自古奸情出命案的幕後“奸夫”(隐藏的第二個兇手),找不到的真正兇器,以及一介女子敢對丈夫下如此狠手的原因,都成為衆人讨論的話題。

不過案子表面的獵奇,并不是電影想聚焦的重心,反倒是逐漸被越過了,陳可辛将鏡頭轉向案件引發的人性浮世繪。這樁沾着血淚的慘案,被迅速咀嚼、消化,重構為一場全民參與的奇觀,每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案子越熱鬧,登場的各色人等就越有自己發揮的空間。

案情未明,大戲院的舞台就已搶先上演《醬園弄殺夫記》的舞台劇。台下看客哄笑時,報業的副總編張言(尹昉)向警察薛至武(雷佳音)行賄,要他把下獄的主編暗中殺害,好讓自己李代桃僵;另一邊,女作家西林(趙麗穎),身上兼具文人的氣質與名伶的玲珑,也迅速嗅到了這件事有可供出名的機遇,更何況是為女性發聲,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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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戰争勝利前,上海的僞維新政府還處于日軍的直接控制下。當時的警察判案,屈打成招的手段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在這一前提下,雷佳音将薛至武塑造成了一個很具有代表性的權力符号。

在他的那個圈子裡,他足夠幹練、世故,深谙在亂世要用各種殺伐果決的業績,來穩固自己的地位。他居高臨下地審問詹周氏,一次次輕視她、虐待她,甚至後續惱羞成怒地賄賂法官,企圖讓審判淪為表演,想把他人的命運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裡。就像他那句話說的,“這世界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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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裡們揭開了詹周氏的悲慘經曆:她長期遭受賭徒酒鬼丈夫的毆打虐待,自謀生路不成,自殺也不成,日積月累的積怨,終于化作這一次反抗。但更深層次,造成這種“悲劇”的原因,是社會思想固化、扭曲的人性對女性的壓迫,讓女性失去選擇權。

電影裡引用魯迅先生的那句“娜拉出走後隻有兩種可能,不是堕落,就是回來。”他并不是在說女性的弱小或可悲,他想說的是整體社會的問題,由于沒有平等、獨立的經濟權,娜拉即使覺醒,都難以逃脫操控。

案件出現轉機,來自另外兩位女子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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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林以筆為刀,在報上剖析詹周氏殺夫背後所處的長期淩虐與女性絕境。她如此寫下:“在她的世界,女子不能提離婚,男人的意志決定一切,也決定了女性的命運。難道隻有讓她毫不反抗,眼睜睜地被殺或自殺,才是這個社會認可的情理?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出路呢?千百年來,這個世界一直屬于那些剛愎自用的大丈夫,願今天的女性不要屈服,不要讓他們得逞。”

字裡行間,每個“她”字都是主語,将個人悲劇上升到對不公的控訴。憑什麼女性被當街拖行和施暴,旁人都隻是冷眼旁觀,覺得這是男人的“家事”?憑什麼女性遇到家暴,證據确鑿,卻不可能離婚,甚至很多女性還不知道離婚這個概念?

西林的文章激起千層浪,群衆的聲援也随之而來。西林這個“休夫女作家”的原型是作家蘇青,現實中的她曾發表《為殺夫者辯》《我與詹周氏》等多篇文章,為詹周氏伸冤。而早在1942年,蘇青就和丈夫離婚,擺脫被長久欺淩的狀況,還發表過轟動的《論離婚》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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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的一處設計,是趙麗穎的造型。她真實的形象是不被當時所認可的短發,平時出門都需要戴一頂假發。這頂頭發喻示着這個角色雖然反世俗偏見、反傳統禮教,但也需要用大衆接受的東西,來保護其他女性。

另一位是楊幂演的獄友王許梅。由于詹周氏迅速被捕入獄,王許梅是電影裡直接幫助她、引導她的那個人。

在陰冷的牢房裡,她是最有文化,也最有威望的“大姐大”。她受上層争鬥的牽連而入獄,潑辣率性又飽經滄桑,率真大氣又狡黠多端,在獄中倔強地守護那一點尊嚴。第一次見詹周氏時,對方就像個被掏空的殼,而她卻充滿生命力,用閑聊的姿态問殺人的感覺怎麼樣。

王許梅對詹周氏惺惺相惜,也許是因為她同樣遭受過傷害。那句不經意的“男人剛遇到女人時,哪個不是一副好面孔,相處到最後都一個腔調”,透露出她的清醒,和清醒背後殘忍的世道——當時滿大街都是詹雲影,這樣的人并不稀奇,所以她那麼希望詹周氏活下去。

和詹周氏不同的是,她會利用環境,能讀懂時局變化。就算身處牢獄,也有能力甚至不惜一切地在男人間斡旋,同時幫助其他女性。她指着文章上詹周氏的名字,一字一頓地說:“這三個字你得認得。”這不隻是在教她認字,也是在喚醒一個從不識字、被封建束縛的人對“自我”的認知。

所以王許梅臨死前都還在磨束手繩的一幕,呈現出一種荒誕的悲劇底色,楊幂把這層表達演出來了。一心求生卻戲谑赴死,王許梅的悲劇性,就在于她看透規則、利用規則,卻仍被規則碾碎。特别是她的那些叫罵,她知道黎明就要來了,自己卻突然被槍決,命運簡直荒唐如戲。她教會詹周氏用名字作武器,自己卻在死時被剝奪名字,隻剩下囚犯的代号。

三個女性角色,是舊社會三種不同女性的縮影,也代表不同的出路。詹周氏在王許梅和西林的幫助下覺醒,西林又間接通過王許梅作假的懷孕證明救下詹周氏,陰差陽錯形成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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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案件審判至中途,反倒讓詹周氏完成了認知上的蛻變,從無助、絕望變得堅定。西林的文章讓她知道,自己的痛苦能被理解、被言說,而且有很多女性都在共鳴。王許梅的陪伴與引導,讓她知道也許還有翻案的機會、生還的可能。

當薛至武最終因時局變天而被粗暴地按在鐵絲網上時,上一秒還是“獵物”的詹周氏,下一秒卻地位翻轉。她緩緩走近,鏡頭從薛至武不甘的神情,切到詹周氏平靜的眼。她開始從對方的眼中,看到驚恐與不安。那曾是她無比熟悉的情緒,此刻無聲的凝視勝過千言。

第一部收尾,詹周氏仍在獄中,前路未蔔。與之前看過戛納版的風影前線記者對賬,第二部的内容應該會以時間線為軸,從此處接着繼續往後講。還有很多角色身上的疑團沒有揭開,比如易烊千玺演的算命師宋瞎子,大鵬演的出場僅幾秒的鄰居何慧賢。而第二部裡出場的葉伯修(範偉)、他的女兒葉念知(張子楓)、陳開州(此沙),也将承擔非常重要的戲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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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園弄·懸案》帶着一種非常繁複的創作思路,陳可辛的野心,不隻是講一樁奇案。案件是枚棱鏡,為的是折射出1945年亂世夾縫中的衆生相。衆多的視角,也是衆說紛纭的發言位置,去展示女性境遇,同時也展示權力的傲慢與暴力。

女性覺醒始于個體的絕望反擊,而這終将走入人潮,彙入時代的洪流,發出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