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自《<封神> & <哪吒>:封神IP改編的得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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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義》原著是一部很神奇的書,一方面小說中神仙法寶層出不窮,超凡的想象力令其始終享有極高的名著地位,對道教神話體系的完整構建更使其在民間赢得了相當獨特的影響力——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民俗信仰,例如《封神演義》問世後便有人開始祭祀鴻鈞這一小說純虛構的道家祖師,更不必說《封神演義》完全可看作是現代洪荒流小說之祖師爺。

而另一方面,毋庸置疑,《封神演義》是一部很糟糕的文學作品,毫無深度的紙片人人物塑造、無聊單調的打怪刷關式劇情推進、僵硬甚至不停自我重複的故事寫作技術,以及在粗暴“天道”價值觀下把“正派”寫得卑劣、把“反派”寫得可憐的離奇筆法,都使其成為了一部嚴重名不副實的作品。

在進行封神IP電影化改編之時,如何展現好原著奇觀固然頗具挑戰,如何摒棄糟粕、重塑架構以讓電影作品尋得當代價值觀的認同更是難上加難。

2019年,《哪吒:魔童降世》先聲奪人,狂攬50億票房成為無數人心中的國漫之光。這部電影采取了最輕松但也是最奏效的“超級英雄”式改編思路——先不管封神世界的大框架,僅将其中最具人氣的角色抽離出來,講述單體故事,等超級英雄們塑造得差不多了,再把他們聚在一起,拍攝幾部中國版的《複仇者聯盟》。在彩條屋影業的布局中,故事最獨立完整也是最為家喻戶曉的哪吒自然是頭号英雄,随後是姜子牙、楊戬、黃天化和雷震子(見《姜子牙》彩蛋),可惜《姜子牙》票房折戟,綴連封神宇宙仍舊任重而道遠。

這樣做的好處顯而易見,僅保持與原著的弱關聯關系,便有了更大改編創作空間,可以紮紮實實地将主角人物弧光給足、故事寫飽滿,而不必被原著中存在的所謂“主線劇情”牽着走,更不必花費心思去給原著的各處漏洞和糟粕埋單。

于是我們看到的哪吒成了一個醜萌的魔童,新增的靈珠與魔丸對照設定令其降生伊始便獲得了“邪性”與“叛逆”,并賦予了哪吒反抗原生身份命運、自主抉擇正邪善惡的天然弧光,相比傳統故事中“天選之子”一類的偉光正設定,讓哪吒吼出“我命由我不由天”顯然也更符合當代年輕人的審美,試問誰不想做一場不被定義、奮力一搏的夢呢?

赢得滿堂彩之時,也有人注意到了被餃子導演悄悄抛棄的人物特質。反派影評的波米便不喜歡《哪吒:魔童降世》,因為原本哪吒故事的核心矛盾在于他和父親李靖之間的沖突,所謂“剔骨還父、割肉還母”,哪吒反抗的并非既定好的個人命運,而是華夏五千年曆史中壓在無數人身上的禮教觀念與父權制度,在講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代,能創造出這樣一個形象極為不易。

所以,同樣是反抗,從某種原教旨主義角度來看,《哪吒:魔童降世》其實偷換了概念,将原本尖銳指向父親李靖的矛頭轉向了實際上虛無缥缈的所謂命運,讓這部電影成了一部表面叛逆、實則合家歡的純大衆化娛樂作品。當然應該保護電影改編的創作自由,可一個成功的喜劇魔童形象立起來的同時,會不會一個更為稀缺的悲劇哪吒形象也同時倒下去了呢?

2023年暑期檔,難産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封神三部曲的第一部《朝歌風雲》終于面世,與彩條屋思路不同,導演烏爾善選擇了直面難題,以正統改編的方式将封神原著故事搬上銀幕。

上映之初,《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的口碑并不甚好,質疑聲一部分來自“原著黨”的口誅筆伐,那些人們口耳相傳、津津樂道的故事橋段諸如女娲宮進香、蘇護進妲己、姜子牙娶妻都消失不見,甚至連許多基礎設定都被進行了天翻地覆的改編;另一部分質疑來自于路人觀衆,這部電影有太多的細節不考究之處或劇情上的杠點,故而吐槽也來得及極輕易,而對于看慣了歐美日韓藝術電影的文青及影迷們,封神這樣的作品看上去毫不“高級”,便也鮮有人為其發聲正名。

有趣的是,彼時封神團隊的各種花式營銷手段齊飛,不惜大肆販賣男色,令電影熱度持續不減,漸漸地《封神第一部》的優點也被逐漸看見——不僅作為華語片中相對稀缺的視效大片而被珍視,其第一流的原著改編水準更獲得了越來越多人認可——《封神第一部》在文本内核上實在太出色了!

編劇非常敏銳地捕捉到了商周兩方陣營首腦纣王殷壽和武王姬發作為次子嗣位的相似性,并将其引申為一種人物對位關系,通過“質子團”這一巧妙設定讓姬發深入介入到了“朝歌風雲”中,完成了其與殷壽“父子”關系建構的同時,更讓将姬發塑造為主角、承擔文本核心弧光成為可能。

于是,與“朝歌風雲”這一故事契合得不能再契合的“弑父”内核被提純了出來,“弑父”不光是指以姬發為代表的質子們自主意識覺醒,向施加壓迫的宗法父權奮起反抗,更是作為臣屬有道愛民的西周向作為君邦無道貪私的殷商吊民伐罪這一終極大事件的濃縮表征。

電影中的多對“父子”之間本身也形成了對照。首先是“父親”之間的對照,殷壽是姬發的“假父親”,多年以忠孝價值澆灌洗腦,将姬發以及其他的質子們塑造為與他相似的人,而随着“假父親”自身完成弑父、兇戾本性顯露,以及“真父親”姬昌的出現令姬發認識到天下共主當以子民為本,姬發并封凍住的主體性終于開始瓦解,嶄新的觀念得以建構,于是人物覺醒完成“弑父”、回歸本真。

可以說,姬發是幸運的,他有父親姬昌的言傳身教,有哥哥伯邑考的愛護犧牲,有朋友殷郊一起揭露真實,方才實現蛻變——而不是像蘇全孝那樣成為被“真父親”和“假父親”共同抛棄成為犧牲品,也不像崇應彪那樣完全淪為權力的奴隸徹底沉淪——“兒子”們之間一樣在對照。

甚至“弑父”與“弑父”之間也在形成對照。殷壽弑父招緻天譴,姬發弑父回歸故園,“弑父”本身并無絕對的對錯之分,全在于背後的底層價值如何判斷,是為人還是為己,是為了私欲還是為了正道,繼而傳統觀念下“父權”或者“宗法”制度的正當性便也随之瓦解。

在内核的基礎之上,《封神第一部》對原著情節的改編重組做得同樣出色,我想沒有必要再一一詳細剖析說明了。

總之,毫不誇張地講,《封神演義》原著故事照搬出來必定會是一潭死水,但《封神第一部》将其奇迹地盤活了,殷壽、姬發這些原著中要麼刻闆要麼模糊的人物形象終于有了自己的銀幕魅力,那些扭曲、亂糟的傳奇故事也被捋出了清晰而富有靈性的脈絡,煥發出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