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日外交對立日益尖銳,日本文化産品正遭到全方位裁撤:日本電影遭撤檔延期,日本歌手演唱會遭取締,日版圖書遭停印。與此同時,這一部13年前的台灣抗日電影即将重映。
這将是《賽德克·巴萊》276分鐘完整版首次登陸大陸院線。上部《太陽旗》定檔于西安事變紀念日(12月12日),下部《彩虹橋》定檔于南京大屠殺公祭日(12月13日),加之宣傳海報上寫有“血戰日寇”“血性抗日”等字樣,定位清晰明确。
...賽德克族的精神力量,在影片的核心事件“霧社事件”中得到了最大彰顯。由于反抗者非戰死即自盡,無一生還,事件的許多細節至今仍有争議。但有一點确定無疑,霧社事件發生于1930年,那是日本對台灣原住民“理蕃政策”中較為和平的“撫育”“同化”時期,而不是最早的暴力鎮壓時期。導演魏德聖對賽德克族暴動的原因刻畫,包括日本殖民者對賽德克族領土、資源、主權的剝削掠奪,對人權的壓迫,但更側重的是他們對族人習俗的取締,對尊嚴和信仰的踐踏。在賽德克族的信仰體系中,霧社事件爆發前,他們的獵場早已被玷污,他們的靈魂不再完整。賽德克族人在霧社事件中,并不是在考慮怎樣活下去,而是在選擇怎樣死亡。
這場自殺式進攻,并非基于現代民族國家的主權觀念,或者中華傳統的“家國天下”的宗法觀念、“殺身成仁”的道德觀念,而是基于賽德克族本土信仰體系,基于祖訓對“獵場”完整性與純潔性的主張,基于他們的生死觀:“真正的賽德克可以輸去身體,但是一定要赢得靈魂”。出草不是為了活下去,而是為了血祭祖靈,為了完成儀式,成為“賽德克·巴萊”(賽德克語中意為“真正的人”),跨過彩虹橋,回歸祖靈的家。
正是因此,《賽德克·巴萊》講述的不是現代戰争中主權國家之間的侵略與被侵略的敵我矛盾,而是世界上一切自诩“文明”的傲慢外來者與所謂“野蠻”的原始文化群落之間的尊嚴之戰。也正是因此,這部電影其實超越了具體的種族矛盾,從而能夠聯系起所有曾被外來殖民者傷害過的族群的曆史記憶,包括中國近代半殖民地的曆史記憶。
電影歸還給賽德克族人的尊嚴,也就在于這份“野蠻”的驕傲:原住民即使在軍事力量、生産力水平、“禮儀”“開化”程度上遠遠弱于外來殖民者,但作為人,作為賽德克·巴萊,他們在精神與靈魂上并不輸于所謂文明世界的人。
片中不乏一些會引起争議的場景,其中一個就是少年英雄巴萬·納威在屠殺日本婦孺之前說的那句“可憐的日本人,一起到我們祖靈的家當永遠的朋友吧”。嚴格來說,這種說法并不符合賽德克祖訓,沒有獵取過首級的男性和沒有編織過戰袍的女性,是不會被祖靈所接納的。但這句帶着少年狂妄的話,無疑也是賽德克族強烈主體意識、自我中心意識的寫照:即使面對強于自己百倍的對手,他們仍然要驕傲地用山刀對抗太陽,按自己的方式作戰,按自己的方式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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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蕃政策”也造成了賽德克族内的幾位悲劇人物。道澤社頭目鐵木·瓦力斯與莫那·魯道本就有血海深仇,在小島源治的勸說下選擇了投靠日本人來打擊莫那·魯道聯盟。然而賞金的誘惑、日軍的脅迫,踐踏了他血祭祖靈的信仰,把他作為人的複仇異化成了走狗的賣命,等他感到痛苦矛盾時卻已騎虎難下。
...賽德克族中的這三位悲劇人物,最終都主動選擇了死亡。鐵木·瓦力斯在和莫那·魯道聯盟中另一位反抗者比荷·沙波厮殺時,将他誤認作年輕時的莫那·魯道,回歸了祖靈信仰,在光榮的複仇之路戰鬥到死。花岡一郎和二郎也分别選擇了自己的歸路,二郎選擇了族人傳統的上吊自盡,而一郎選擇了日本武士傳統的切腹自盡。
在賽德克信仰體系中,死亡和殺戮,并非是一種懲罰性的存在,而是帶有一些超越性和救贖性。驅動整個霧社事件的“血祭祖靈”,固然帶有強烈的複仇意味,但與其說這是一種憤恨的詛咒,不如說是一種極端形态的救贖。他們用鮮血洗滌罪惡,用死亡終結恩仇,以此保全自身靈魂的完整與純潔,同時也以此“淨化”日本民族的罪惡。
...然而魏德聖在《賽德克·巴萊》裡的瘋狂與野蠻,與赫爾佐格還是非常不同的。赫爾佐格就是阿基爾、就是菲茨傑拉德,魏德聖就是莫那·魯道,創作者的狂熱都與角色的瘋狂同頻共振。但阿基爾和菲茨傑拉德同時也被置于冰冷的審視之下,莫那魯道卻被籠罩在光環之中。赫爾佐格的瘋狂隐含着一種自我批判,一種對德意志民族性與殖民曆史的反思,而魏德聖對原住民族群的反思性是非常有限的,或者至少是被歌頌與紀念的熱血氛圍所掩蓋了的。
...在這個再也托舉不起宏大叙事的時代,在這個再也無力狂野的時代,也隻有魏德聖還在做着最後的電影夢。然而,即使他繼承了赫爾佐格和楊德昌的精神衣缽,終也無力回天,無可奈何。《賽德克·巴萊》或許終成絕響。在它被徹底掃入曆史之前,竟能借着時局動蕩再度亮相,至少對于影迷,對于電影本身,算是一件幸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