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丁欣雨
界面新聞編輯 | 張友發

随着門禁卡的一聲脆響,塗偉把同學嚴碩帶回了自己家裡。這個大到有點空曠的房子由塗偉一家三口共享,他的父親在生物醫藥機構做研究工作,母親當空姐時滿世界飛行,現在是家庭主婦,塗偉不愛學習,悶在房間戴上耳機打遊戲。嚴碩穿梭于三人之中,聽他們傾訴各自的欲望和困境,也托出自己的家世來回應。他最愛吃橙子,是想念亡母生前手上留存的洗潔精香味,他在校園徘徊,是渴望逃離成天無所事事,酗酒暴躁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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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家庭内的冷峻與驚悚

界面文化:聽說一開始的劇本名叫《準全家福》,開機橫幅上片名改成了《三分之四》?

林見捷:全家福就是正常的全家福,但準全家福會讓人感覺有哪些地方不太對勁,像是你給它一個twist,告訴别人這并不是一張你想象當中和和美美的全家福。三分之四的話,這是一個三口之家,接着有另外一個人來,想要探索這個人來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這個片名聽起來有點理科,應該是下意識的。

界面文化:你身邊有沒有為你提供一些家庭的故事和素材?

林見捷:我自己是獨生子,也能看到很多獨生子女的成長環境,一個整體的印象是父母會把所有資源傾注在你身上,你有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吃穿,但也承擔了父母特别多的期望,孩子在享受和滿足的同時也要讓渡出去一點自我意志,這個矛盾點在塗偉這裡體現得很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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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塗偉說他父親是伏地魔,人很容易給身邊人安一個固定的形象和想法,覺得了解已經夠多了,不會有什麼誤解。父親進塗偉的房間,塗偉直接說“幹嘛”,我很多朋友在青春期跟父母都這樣,短短兩個字就說明不想跟父母說話。

界面文化:有影評說你拍下的這種親情表現出流水線上的異化感。

林見捷:我覺得在很多家庭的溝通中肯定有這種傾向。但這個片子也并不是完全現實主義的,我希望通過某些設定讓戲劇化程度再強一點,整個故事更像是一篇高度凝練的寓言。

02 社交媒體讓人更早産生階層認知

界面文化:英國人類學家卡羅琳·漢弗萊(Caroline Humphrey)指出 ,恐懼是掌握權力與财富的群體所享有的一種“精神财産”和特權。電影裡的緊張氛圍有沒有哪些是這個家庭代表的人群所特有的?

林見捷:我覺得有,尤其是塗偉的父親,他首先是渴望維系父權威嚴的,很多時候很沉默,第一場飯桌戲上他一句話都沒說,但鏡頭掃到他咀嚼的動作很用勁,能看見他臉部肌肉的運動特别清晰,就感覺到他是個有權威的存在。嚴碩端水果進他房間,他說“你沒有敲門”,很簡單的細節,但立刻能感受到他是一個要求特别多,特别嚴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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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化:你想要怎麼形容塗偉家所在的中産階級的特質?

林見捷:我覺得他們在物質和精神方面的追求會更具體。嚴碩第一次跟他們吃飯的時候,說自己家裡不太做菜,隻用醬油把米飯就下去。他跟塗母要醬油,塗母問他“你要生抽老抽,還是味極鮮蒸魚豉油?”一本正經地報醬油名是個笑點,國内外很多觀衆看到這裡都笑了,她忘記嚴碩的身份是很難給醬油進行這麼細緻的分類的。這也是階級的差别。她會考慮幾種醬油分别是幹嘛用的,有些人會覺得沒有意義,但倒也未必是說塗母這樣的人很無聊,而是到了一定的位置,你就會希望知道不同醬油的最佳用法,就跟法國人品酒一樣。

界面文化:電影有不少展現階級品味的隐喻,提到古典音樂時,嚴碩說在街道真正的噪聲中他才領悟到巴赫的悅耳,塗父說小時候渴望比聽流行樂的同學高級,于是裝模作樣聽古典樂,裝着裝着再也離不開了。

林見捷:這是人物柔軟的部分,他們有需要隐藏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有時候會化成實現階層躍升的激勵,他們本能地拒絕自己的階層,希望通過喜好的改變幫助自己去到另外一片天地。品味的提升相比地位的提升,是更加能依靠自主性選擇而優先達成的。

但有時候自卑也會讓人抵觸任何改變的發生,甯願在傳統的位置。嚴碩說父親在得知自己經常去塗偉家之後,氣急敗壞地打了他,覺得他這麼做是背叛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家,相比嚴碩的進取,嚴父更有種捆綁和同盟的意識。

不管嚴碩父親是不是真的像嚴碩說的這樣,還是嚴碩自己編出來的,重要的是想要呈現出對于階級看法的反差。

界面文化:你的生活中是有觀察到這種階層身份識别在小孩子之間發生得越來越明顯嗎?

林見捷:我聽朋友說現在的小孩會由于社交媒體更早産生階層認知。身邊的人跟自己階級不會差太遠,但一旦到了社交媒體上,他們就會發現原來還有人是這麼過的。

還有一個細節,我之前聽說關于補習班這個事情,我們小時候都覺得沒有必要去,隻是選擇的一種,雖然以前有時候父母也會逼着你去,但現在的孩子會自己說要去,他們的peer pressure在于,其他同學都去,父母不帶我去是不是不在乎我,不願意把資源花在我身上。

界面文化:影片有個片段是塗偉擊劍進了市隊,雖然父母都在誇他,但他心裡還挺不是滋味。後來他跑去跟母親回憶她生自己時的場景,母親回應“我們還是愛你的,不要想太多”。

林見捷:要注意的點在于,當時聽到祝賀的話,他到底願不願意信。父母也許是真誠的,但塗偉會擔心他們想要把他趕走,他去比賽,家就是嚴碩的了。他聽到的誇獎就會不那麼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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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化:生物學科中還有什麼會讓你聯想到與電影的相同之處嗎?

林見捷:我本來一直覺得生物跟電影非常不一樣,但這麼多年拍片的過程中,我發現也許生物和電影沒有我想象中這麼不同,他們都是用某種鏡頭視角在研究生命,生物和人。

使用顯微鏡觀察物體,原理是放得越大,你能夠看到的越清晰,也更希望了解越多。但當把相同原理用在這些人物身上的時候,你推得越近,看到的越清楚,人的動機和心理就越神秘模糊,反而成了另外一種效果。

界面文化:你會如何形容你想要表現出來的“家庭”的骨幹形态?

林見捷:也許家庭在生物學意義上既是自己不斷變換的細胞,同時也是社會的一個細胞單位。這個片子就是在講家庭當面對社會變化和外界刺激,這個細胞形态會如何進行調節适應,或者顯示出抗性。

其中有中國或東亞的特殊性,比方說教育壓力和社會攀比這些,也有“别人家的孩子”這個流行概念。一開始我以為國外的家庭很開明,比較少會把教育壓力轉接到兒女身上,但放映後發現他們也對這一點很有共鳴。

界面文化:故事技法和風格呈現跟你在學院的經驗有關嗎,哪些被你帶到了《家庭簡史》中?

林見捷:我在學校很排斥他們教我的戲劇建構方式。後來我想與其反叛,不如把這些條條框框作為當故事不成立時的診斷辦法。這讓我在創作中更自由了,同時又具備了自我審視的工具。

《家庭簡史》的風格更多被我個人的觀影經驗影響,比如驚悚懸疑的類型叙事。這個故事一開始是正統的劇情片,但我寫了一段時間再拿出來讀,直覺反應是,雖然有沖突有人物,但沒能讓我有激情,我發現是由于沒有個性。後來我寫成了非常典型的驚悚片,又覺得沒有新意。最後我找到顯微鏡和生物學的視角,也對驚悚懸疑類型做了自己的風格化處理,才寫出現在的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