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王芊一 記者
界面新聞編輯 | 張友發

四隻小妖怪的山寨西遊之路,《浪浪山小妖怪》(後簡稱《小妖怪》)上映兩周,便登頂了國産二維動畫電影票房冠軍。與好評同至的,還有對結尾的讨論。電影結尾,四隻小妖怪為救下百姓,合體使出最後一招戰勝了黃眉怪,因此被打回原形,然而黃眉怪卻并沒有受到真正的懲罰。在這一無力的情節之後,仿佛補償一般,失去記憶的小妖怪們得到了百姓的香火供奉和悟空的四根保命毫毛。

這些小妖怪是真正的英雄,還是無名之輩?抑或是流行的反英雄(antihero)形象的一種——沒有英雄特質的反英雄被卷入一些英雄的困境中,展現出和普通人一樣的猶豫和恐懼?小妖怪們處在一個尴尬的劇情節點。對于期待它們成為英雄的人,它們在形象轉變上不夠有說服力,結尾也令人感到無力;對于期待它們成為反英雄的人,它們的邊緣性和叛逆性在取經路上逐漸消失,悟空的四根毫毛成為英雄溫馨的接納;而期待它們一直做無名之輩的觀衆,也會失望地發現“放大招”和“燃”依然是商業片最後的答案。

作為一部賣座的商業片,《小妖怪》的結尾不能太傷感,但它黑色幽默的開頭和抓住時代氛圍的立意又不允許這個故事的結尾太圓滿,小妖怪們試圖糅合相互沖突的價值觀,在反英雄、英雄和無名之輩之間左支右绌,最終試圖交出的依然是一套熟悉、溫情的悲傷療法。

更成功一點,更叛逆一點

英雄的希臘詞源是“護衛者”,古希臘英雄往往智勇雙全,即使在希臘文化中命運是不可改變的,他們依然無畏地面對挑戰、克服艱險,名留青史。傳統的英雄形象,大概是《奧德賽》的主角奧德修斯,或者是DC宇宙中橫空出世的超人,說着“夢想拯救我們”。當然,這類英雄已稍顯過時。

在中國動畫範疇下,英雄的形象也随影史變化,他們或是如《大聖歸來》中的孫悟空尋找初心、實現逆襲;或是似《姜子牙》中的姜子牙在信仰的裂縫中明确本心;或是像《哪吒之魔童鬧海》裡的哪吒一樣反叛體系。無論表面如何,這些角色都屬于英雄的範疇。他們始終追随着樸素的正義觀,在磨練中找到本心,并且通過強大的實力獲得最終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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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浪山的小妖怪顯然不像真正的英雄,它們首先在能力上去英雄甚遠,在旅途的開始,連對付一隻稱霸鄉裡的鼠妖都顯得驚心動魄;在旅途的終點,它們使出合體大招,但是由于一生一次的限制,這也不能構成英雄叙事中的逆襲爽點。同時,在一般的叙事下,英雄可以受折磨,但仍需保持英雄氣概。四隻小妖怪卻被黃眉怪手下扒光衣服,被迫承認自己是冒牌貨,這樣的場面隻讓人感到尴尬和羞恥。除此之外,輿論質疑比較多的還有小豬妖的角色形象,在前作《小妖怪的夏天》裡,它還是一個喪喪的、弱弱的形象,這其實是一個更理想的成長起點。而在電影裡,它展現出了強勢的一面,被評價為拉人創業、想一出是一出的領導。小妖怪們“壓榨”畫師改了很多版畫像、假冒唐僧師徒等等行為也表明其善惡并不分明,與理想的正義觀相差較大。因此,他們是如何轉變為拯救百姓拼死一戰,這一過程顯得格外重要,決定了一個角色是否可以成為有缺陷的英雄。但是在電影中轉變的弧光稍顯生硬,這或許也是一些觀衆無法共情主角的原因。

但是将其稱作反英雄也并不準确。作家勞拉·拉姆(Laura Lam)将反英雄定義為:一種角色,雖然他們有時也會做正确的事,但往往是出于錯誤的動機。他們通常更傾向于先保護自己,而不是為了他人的利益而行動。尤其是當這個角色做出社會公認的壞事時,他們會更容易被歸為反英雄。因此,這類角色更可能有着較強的邊緣性和叛逆性。四隻小妖怪雖然也是出于錯誤的動機開始取經,但它們做的壞事可能僅限于恐吓人類或幻想吃口唐僧肉,并不具備反英雄亦正亦邪的克裡斯馬型人格。随着劇情的發展,它們的形象也越來越接近傳統的英雄元素,出發點從個人利益轉變為世間蒼生。“他們可以取經,我們憑什麼不可以”的叛逆性最後也被以孫悟空為代表的真正英雄所接納,叛逆的挑戰随着一陣風吹過,化為保命毫毛的溫馨認可。

一般來說,一個小人物如果想要成長,要麼成為一個有缺陷的英雄,要麼成為一個有魅力的反英雄。但是,在這部電影中,兜兜轉轉,的确還是片名nobody(小人物)更适合描述這四隻小妖怪的旅程。但是,作為一部商業電影,追求爽點注定和小人物的邏輯相悖。期待看到小人物始終是小人物的觀衆,在看到它們放出大招擊敗超級大boss時,可能會對“小人物”身份産生一絲猶豫。

在《電影藝術雜志》的采訪中,導演於水也談到前作中孫悟空一棒打倒小豬妖的結局有點殘忍,“所以我們後來改成他被救活了,那一刻我自己看了都很感動”,因此他在電影版的最後也加入了兩個正向伏筆設計——百姓的香火和悟空的禮物。電影的伏筆給了小妖怪們成仙的希望,這樣的設計也被部分觀衆評價為太過理想。事實上,無論是成為英雄,成為反英雄,還是一直做一個無名之輩,小妖怪們都無法完美契合任何一個叙事。

基于各自不同的理解,人們試圖為這部電影重塑一個屬于自己的結尾——更成功一點,更叛逆一點,或者更絕望一點。

國漫中的佛、悟空和百姓

在電影中,除了主角小妖怪的形象,佛祖、悟空和百姓的角色都有其特定的作用,也基本沿襲着“國漫宇宙”的常見設定。

首先是佛祖,佛祖最後對小妖怪的長笑到底是了然于心,還是不屑一顧,觀衆有着不同的解釋。第一種解釋基本從佛教的因果觀延展開來,第二種解釋則遵循同人、動漫、手遊的“黑深殘”(黑暗、深刻、殘酷)趨勢,上一部國漫爆款《哪吒2》結尾的反轉就是這樣:高高在上的無量仙翁其實才是罪魁禍首。雖然“反派上神”這一情節已經成為公式,在深刻上可能需要打一個折扣,不過大部分“黑深殘”的作品重點也的确不在“深”,而是“黑”和“殘”——将背景變得極其黑暗,把殘忍的社會問題引入世界觀,并試圖解構正面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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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起,美漫開始了“黑深殘”的創作,《黑暗騎士歸來》《守望者》等作品就是典型,《守望者》用一種激進的态度解構了超級英雄的形象,在政治陰謀和冷戰背景下探讨了正義的悲劇。同樣地,日漫在“黑深殘”上也進行了大量的探索,比如《屍鬼》《惡魔人Crybaby》《斬·赤紅之瞳》等,甚至衍生出一些極緻虐主的作品。随着該類作品的泛濫,良莠不齊的質量也使得“黑深殘”逐漸變成“中二”的代名詞。

雖然中國網絡小說領域有許多“黑深殘”的嘗試,比如同樣是改編神話的《悟空傳》、以末日為背景的《黑暗血時代》、劇情黑暗的《蠱真人》等,動畫方面也有《大護法》這樣“黑深殘”的作品出現,但總體而言,國産動畫電影的“黑深殘”還停留在發展初期,并且延續着《西遊記》“厚黑學”的解讀和關系、後台的本土概念,就像電影中的台詞一樣:“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去取經?如來和孫悟空,很久以前就認識。豬八戒和沙僧,那也是天神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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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個值得讨論的形象是孫悟空,從短片《小妖怪的夏天》開始,主創對悟空形象的勾勒一直是積極正面的,它救下了小豬妖,在電影中也贈予了小妖怪們保命毫毛,與摸不清善惡的彌勒佛形成對照。在國産動畫的語境下,從1961年的《大鬧天宮》到1999年的動畫版《西遊記》,再到2015年被視為“國漫崛起”的《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孫悟空的形象基本沒有太多“暗黑化”的處理,甚至在原著的基礎上被進一步美化。大聖成為了國漫的一個标志,這種叛逆而後歸的、熱血抗争的形象成為之後國漫發展的風向,這種對神話形象的正面改編也成為了後續動畫電影的“流量密碼”。而在國産動畫電影之外,則往往有着更“暗黑”的悟空改編,比如《大話西遊》系列中有七情六欲的悟空形象,《西遊·降魔篇》中堪稱醜陋的妖猴形象,或者陳士争執導的音樂劇《美猴王:西遊記》中偶爾暴躁和惡毒的戰士形象。

可以說,在國産動畫的語境下,悟空是一個有着赦免權的民族英雄形象,既在《小妖怪》的結尾成為正義的曙光,也在國漫粉絲心中占據着特殊的地位。雖然偶爾也有“孫悟空是否也是關系戶”的争論,但總體而言,在《小妖怪》的同人畫作中,悟空仍是以雄偉的形象“罩”着身下的四隻小妖。

同樣一直被“罩”着的是百姓,電影中他們曆經天災人禍,始終祈求着真假唐僧師徒的保護。相比于小妖怪,它們是更加徹底的無名之輩,連殊死一戰的大招也沒有。百姓熟悉的定位或許會讓人聯想到《哪吒2》中備受争議的情節:陳塘關百姓慘死,但好像并沒有引起主角團太多的注意。固然,這是由于中國動畫電影很多都改編自神話故事,在神話故事的世界觀下,戰力底端的百姓往往成為生靈塗炭的背景。但是,觀衆作為人群中的大多數,在感到“燃”的同時,也很難不把自己代入陳塘關百姓的處境,這種不滿的産生也實屬正常。

《小妖怪》在這方面吸取了一些教訓,把主角團的位置從“神”拉到“小妖”,電影末尾的香火也稍許代表着百姓的一種參與,象征着無名之輩之間星火點點的互助,但總體而言,百姓在電影中依然扮演着熟悉的襯托角色。

溫情而悲傷的時代療法

《小妖怪》能夠一舉奪下中國影史二維動畫電影票房冠軍,最主要的原因是它抓住了明顯的時代傷痛:面對現實,普通人總是感到無力,逆襲固然很好,但是不成功才是常态。

短短兩年間,“打工人”的創傷被多次搬上電影熒幕,從《年會不能停》到最近的《長安的荔枝》和《小妖怪》。如果将《小妖怪》和同期上映的二維動畫《羅小黑戰記2》相比,不考慮作品質量或者宣傳、IP等因素,隻考慮主題,可以部分解釋為何在票房上《小妖怪》更勝一籌。相比于人妖共處這一長期讨論的動畫主題,在動畫電影中拼貼一定比例最新的現實熱點,比如考公熱和“乙方”的梗,可以實現效益最大化的共鳴。事實證明,這些梗也的确在電影播出後被反複傳播,公雞畫師畫出的每一張畫像,都仿佛是打工人提交的方案,最後老闆選擇了最差的一版。現實和動漫的呼應,隻為觀衆的心酸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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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心酸不夠,觀衆更希望看到心酸的溫情,一種治郁的治愈。浏覽各個社交媒體的評論,就會發現《小妖怪》中引起最多讨論的情節也正是最受好評的情節。在結尾,三隻小妖怪躺在懸崖邊的岩石上,屬于明日的太陽即将升起。它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詢問彼此的名字,但名字尚未說完,便重新回到生命的起點,成為懵懂的小獸,轉身跑開。這個悲傷、無奈但又不失溫情的結尾,可能是當下最合适的一個結尾。因為觀衆們已經不再那麼迫切地需要解釋和方法,隻需要在電影中尋找同類般舔舐傷口的慰藉,流下感同身受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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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溫情的治愈也延伸到電影之外,據不完全統計,《小妖怪》已經和超過30家企業進行了聯名活動。顯然,電影的定位并不是合家歡、子供向,而是将受衆精準鎖定作為消費主力的城市白領階層。再加上小妖怪本身作為動物的形象,它們也很适合制成毛絨玩具、挂件、盲盒等潮玩,其中黃鼠狼“沙僧”由于長相讨喜、圓潤光滑如芒果,加上性格反差萌,開頭話唠結尾沉默,引起共情,暫時成為四小隻中的top。脫離開劇情的部分,這些周邊通過不斷地自我繁殖,構成了觀影的最後一環。看完電影,如果還是覺得不夠溫情,那麼周邊的萌力量或許是撫慰情緒的最好渠道。

與其重複地在文本上分析這部電影的主題,或許透過作為國漫新爆款的《小妖怪》,去理解當下人們喜歡看到什麼内容是更好的選擇。即使有不同的聲音希望四隻小妖怪更成功一點,更叛逆一點,或者更絕望一點,但相比于痛苦的解釋和模糊的答案,電影中溫情的悲傷和同類的慰藉,是最容易吸引更多圈層的一劑良藥。與此同時,《小妖怪》的流行還離不開對“國漫宇宙”的精準延續和改造。象征民族精神的悟空,容許一點“黑深殘”解讀的世界觀,非典型的“邊治郁邊治愈”的成長主題,以及更萌、更“接地氣”的角色設定,共同構成了一個最大公約數的“浪浪山”。

參考資料:

https://mp.weixin.qq.com/s/m_qI1-hCzedrBDyic3yUsQ

https://mp.weixin.qq.com/s/swt39KEc_MvYZ8xEIPIk9A

https://crossing.cw.com.tw/article/16537

https://www.thenovelry.com/blog/definition-of-an-antihe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