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距離最終呈現的電影,隻差0.01公分。”
一看這樣的台詞,你知道,他又來了。他,是王家衛。但這台詞出自哪裡,又有什麼更深涵義。
看過這部短片,你才會明白。
實際上,關于被王家衛删掉的膠片,早有過電影。《攝氏零度·春光再現》,我就認為它是“王家衛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犯罪現場”。這個犯罪,有電影的弦外之音,主要是針對王家衛揮霍膠片,無所不用其極的創作方式而言。
澤東30周年紀念短片《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流媒體上線。據說要付費,可以買好幾個雞蛋。
對我而言,這一年度時刻的時針,還要往前撥動幾個時辰,它屬于2021年12月29号晚上——廈門「金雞香港經典影片展」的《花樣年華》,影片以4K修複,IMAX版的形式,在内地第一次放映。
這也是我第四次看《花樣年華》。
如同許多港片,第一次觀看發生在學生時代,印象稀薄,好似回望街頭巷尾的人頭殘影。第二次,是剛去北京,常在北三環金雞百花影城放映的老電影沙龍上,看了個國語版(應該是當年院線版)。第三次,是在2014年,北京,資料館的王家衛作品回顧展(大概是為了配合《一代宗師》3D版上映),看了個深深的寂寞。
口白所說的,挑挑剪剪好幾年的《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從澤東25周年變成了30周年,作為《花樣年華》同場映後的彩蛋放映,它為這一年澤東在世界各地的王家衛回顧放映收尾,也在事實意義,給這一言難盡的2021年,收了尾。
這并非《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第一次在大銀幕放映。
四月份香港國際電影節時,它作為神秘短片,加映在《春光乍洩》4K修複版放映之後。如此一來,你就不難理解,它為何更接近是一套以緬懷故人張國榮為主的短片。正如有人也眼尖發現,王家衛不敢放進油膩爆表的《擺渡人》,卻把洋人面孔的《藍莓之夜》丢了進來。當然,早前被拍賣出四五百萬港币的《花樣年華》開拍第一段膠片,也在片中。
去掉慶生類短片特有的花裡胡哨,《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主要圍繞王家衛兩部長片《東邪西毒》和《春光乍洩》展開。陳輝虹以近似梁朝偉的聲線,講述在澤東的舊物倉尋尋複覓覓,終于翻到了一些好貨(接近于電影創作中的剪輯過程)。
衆所周知,王家衛不僅以浪費膠片見長,他才不顧明星卡司分量,想删戲,就删得一幹二淨。在王家衛班底中,無論是譚家明還是張叔平,他們都要面對一個怎麼剪,怎麼篩選的過程。王家衛和杜可風往往會留下足夠多的素材,甚至以近乎浪費的方式,多景别角度拍攝,還有測試不同速率。發展到最誇張的一個階段,午夜場上映時,電影膠片是一邊剪輯,一邊沖洗,一邊送到電影院。其中不免有些場次,是缺了幾本,也就是前所未見的版本。
短片所展示,是聲音對一部電影産生的奇妙作用。《花樣年華》中,蘇麗珍和周慕雲的配偶,徒有身形與背影,隻以畫外/聲音的形式出現。這當然是王家衛有意為之。我最喜歡《花樣年華》的一幕,是突然響起的《Quizas Quizas Quizas》前奏。電話這頭的周慕雲,電話那頭的蘇麗珍,沒有對話,彼此好像都明白了什麼。換言之,在許多時候,電影主人公其實不開口,不說台詞,能透露的情緒更多,觀衆從電影所得到的感受更豐富。類似時刻,還有《阿飛正傳》電話亭的電話鈴聲,《春光乍洩》的探戈曲。
沖洗完成,在剪輯工作中,被舍棄的舊膠片,封存許久,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無法開口,失聲的存在。《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展示了一段音軌丢失的張國榮片段。他嘴唇微啟,嚅動着,到底是要跟我們說什麼呢。
這時候,王家衛獻聲解答了《東邪西毒》的前因後果。西毒是悲劇性人物,西毒挂念一個小孩子。他在結尾,回到了白駝山,在大海的湧動中,看着孩子玩耍的背影。如此一來,熟悉這部電影的觀衆,就很容易串起來前後鏡頭,它們逐一回到正片,歸途也是來處。原來同樣的海浪翻湧,是“佛典有雲”的電影開頭。原來張國榮開口獨白之前,還有台詞。原來他說過的台詞,交由東邪梁家輝再說一遍,聽起來卻是完全不同。《東邪西毒》也開創了後來王家衛無法完成順序剪輯時,采用字幕卡的補充說明,《花樣年華》和《一代宗師》都有相關手法展示。
前面是失去音軌,然後,是加入音軌。
《春光乍洩》原本安排金馬影帝張震與張國榮同場表演,戲份發生在探戈店門口。然而,因為《春光乍洩》拍攝檔期的緣故,張震抵達阿根廷時,張國榮已經回了香港。《零點零一公分的距離》在20周年後,往《春光乍洩》加入一些聲音,變成了張震與張國榮同時出現在了一場戲中。并且,順着這場戲,不難發現《春光乍洩》可能有預設過其他結局,張國榮才哭得如此悲恸。
一直以來,影迷對王家衛喜歡删膠片的執念,無異于雞生蛋與蛋生雞的無限輪回。固然王家衛往往耗費吳宇森、成龍等人的十倍以上膠片用量,我最近在讀日本攝影大師土門拳的《生與死》,土門拳也比一般人要“浪費”更多底片,導緻不少人有怨言。然而,他留給攝影新人和業餘攝影師的告誡,卻是能拍就拍,拍得越多越好。
二十年間,電影的膠片拍攝與放映逐步式微,退出世界影壇,僅有諾蘭等人疾呼。但膠片瀕臨滅絕,絕對不是王家衛造成的。今時今日,不僅是張國榮粉絲影迷,大家都在盤算着,王家衛到底還留着多少廢棄的膠片。能被浪費的膠片,能有源源不斷的膠片可以浪費,原來也是一種幸運。
電影也通過雞蛋,還有食物等花絮,表達了王家衛的态度。例如雲吞面一段,拍得很像廣告片或舌尖中國,左右推移,也是模仿着《花樣年華》的運鏡。可以看得出,短片組合得比較随意,如果以嚴格的短片卻對待它,恐怕離完美有很遠的距離,可是,在情感力量上,它光是以音軌有無的形式,就擊中了太多香港影迷的心。
重溫《花樣年華》,嶄新如故,色澤飽滿,美豔驚人。最大感慨,是技巧的運用,美術到位,令男女情愫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互為戲中的演員,變得癡纏難耐。它音樂運用極好,主題曲目,也總是在特定時刻才響起,而不會變成變成今天大陸電影院裡的點歌切歌模式。《花樣年華》的光影,承襲自《阿飛正傳》的1960年代,卻也能找到吳哥窟這樣救急的方式去結尾。《花樣年華》不斷通過一牆之隔,制造出無聲勝有聲的男女關系。一牆之隔,才有深藏秘密、不會老、不會死去的2046房間。就說寫到這裡,《花樣年華》結尾出現的孩子,與《東邪西毒》的孩子,欲言又止,亦是一脈相承。
在各類電影評選中,《花樣年華》是21世紀對電影人影響最大的、屈指可數的幾套片子。王家衛總拍同一部電影,沒關系。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自己喜歡的王家衛。王家衛和他背後的香港電影,放在世界電影史,永遠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