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麻堂會》是一部驚人的作品,“驚人”既匹配作品整體的呈現,也在其潛藏的野心。考慮到導演及團隊拿起畫筆把片場變成了擠滿繪畫和手工藝制作的洞穴,影片就不能因為預算不高而被簡單歸入低成本制作,其中“驚人”之處也并非“花小錢辦大事”。
形式感的驚人是一目了然的,在前述美術展級别的布景搭建之外還有很多:無限趨近于平面的淺透視空間沒有桎梏眼睛,偶爾還拍出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悠遠意味。演員站位如排兵布陣,任憑頻繁橫向運動的鏡頭點兵點将。全員素人演員本來是個難題,放棄同期聲、全部後期配音卻意外帶來了“有聲默片”的奇特效果。一人逗衆人捧的對話處理方式借自戲曲舞台,一方面降低了表演難度,一方面強化了“做戲感”,放大了導演預設的“間離效果”。雲遮霧繞暗淡無光的“陰間美學”并未止于陰間叙事線,人間情節的畫面質感也如出一轍……
有意思的是,近乎溢出的形式感——大概也就是導演多次提過的“生造”——沒有喧賓奪主之感,而是讓命意暗流湧動、青筋隐現,兩者充分互文。
《椒麻堂會》不是神話,而是神話的灰燼。
它荒涼、腐敗、華麗、豐盈,充斥着怪力亂神的靈光。故事發生在導演故鄉四川樂山,結束于主人公劇團老少在黃泉路上共飲孟婆湯的鏡頭,這個詭異的全家福時刻,使得劇中人的命運和長達三小時的觀影皆如大夢一場,那句俗語“少不入川”又上心頭。
從來隻知,見“少不入川”即可想象川地豐饒,卻極少樂意再進半步:朝日初升下的豐饒并不會腐蝕土地和黎民,反而會清泉汩汩,使少年成長為元氣沛然的勇士或開拓者。而每當臨近曆史時間的漫長尾聲,一切豐饒惟有徒然化為腐爛敗壞的紅塵萬丈,淌着黏液蝕穿時人心智體魄,讓他們貌似圓熟實則弱小,其中佼佼者也隻剩下僅夠自我消解或自我旁觀的力氣。
有時我們會在“幽默”“諷刺”“達觀”或“荒誕”諸詞間擇其一,去形容那些末世中的灼灼其華,主人公丘福新(以導演祖父為原型)正是這樣一位人物,他是舞台上的新又新川劇團擔綱醜角,也是一生悲苦不改笑顔的川地遺孤,戲裡戲外共同的禀賦都是抽離于自身的苦難之外。
其實,樂山人鬼穿越陰陽共處的世俗生活世界,本身也是一個靈魂出竅自我抽離的結構。在這個豐富依然而根底日消的天府之地,陰間不是地獄,而是人間的增生,人間的内爆,就像黃泉路上丘福新感歎的那樣,縱然此刻他已死,“戲還沒有唱完”。這種“人生如戲”,不是人在建構他的戲劇性,而是人隻能服從施加于他的巨大而靜默的命運。樂山是川地的馬孔多,川地則是神州的馬孔多。貧瘠而匮乏令人安心苟活,豐饒而徒然則使人頹然難平。“少不入川”的晦暗一面,隻可況味,不可言說。
祖父離世數十年後,導演終于着手面對創作命題,此時川劇的世界消弭殆盡,隻存在于他幼年浸泡劇團劇場十載的記憶裡。當然,影片要呈現的并不是川劇的灰燼,而是關于川劇風行水上的那個民間世界。
影片叙述始于1980年代主人公丘福新之死,面對牛頭馬面的“邀請”,他全無準備,諸般未了。現實中,從國共更替到改革開放,時隔四十年後川劇一度熱度重燃,丘福新(現實中姓邱)此時正欲東山再起,卻戲劇性地死于意外。對于丘福新的藝術生涯來說,抑或于川劇的自發命運而言,1980年代的短暫熱鬧都隻能算是回光返照,餘燼最後一閃繼而徹底湮滅。
實際上,主人公丘福新(包括他的同事們),他的藝術家生命在某個節點——确切地說是在劇團的創始人、出資人和保護人舊軍閥麻兒消失無蹤——之時,就“功能性滅絕”了,此後不過行屍走肉、爐火餘溫,曆次運動、饑荒固然跌宕起伏,“毛将焉附”的藝術家丘福新無非一再神經反射、自我旁觀。
影片尾聲,丘福新飲完孟婆湯退出畫面,随後登場的是他的孫子,也就是導演自己,導演落座飲完湯後,鏡頭漸次展露滿座劇團故人,衆人皆飲孟婆湯。不難看出,《椒麻堂會》是導演邱炯炯的告别,也是出發。現實中的他早已遠離家鄉樂山,多年漂泊在北京等一線城市,隻有離開,他才有機會把自己的先祖故園做成一部電影、一碗視聽驚人的孟婆湯,讓遠達瑞士盧加諾的今日之世界,也能甘之如饴、飲而忘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