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個體來或,不可抗拒的慢性死亡差不多都是同一個故事:财富和資源可以讓身後人過的更好,卻不會改變當事人自己在漫長的痛苦中坐以待斃的絕對境遇。還原到這一步,死亡對個體是平等的。
一旦換以家庭而論,死亡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故事,對塵肺病人家庭來說尤其如此。那是一場不公、貧窮與死亡的彼此奔赴、螺旋墜落:因為家貧而做苦工,因為苦工患病而死,家庭随之進入愈發貧窮的下一個循環。可見死亡在塵肺病人自己是結束,在病人家庭,隻是新的噩夢之始。
在個體的故事和家庭的故事之間,導演李維更多“懸置”了前者——“懸置”也是導演本人在映後交流中自己的提法,本指将塵肺病人大章這個他難以面對也無法有效交流的主人公虛化,把焦點更多放在大章家庭成員身上——顯然個體的故事更接近人類一般遭遇,而家庭的故事才更多具備該題材應有的特殊。
我們會記住三個幼小的孩子在父親火化現場就是一言不發的懵懂眼神,會記住大女兒在父親身後訓斥玩泥巴的弟弟,會記住她在片末虛化到什麼都看不見的背景中的呼喚與吞咽,正如我們想要忘卻大章生前有意無意與躲在鏡頭後的拍攝者(常常是導演自己)的對視。
然而,中國塵肺病人的家庭故事甚至也是一樣的,比如,無法觸碰的維權,無以為繼的生計,以及,在他們身後,往往會有一個無法承受而無聲出走的妻子。
這固然是《塵默呼吸》的創作困境,其中也暗藏着催迫人心的力量:觀者知道,這毫不意外、戲劇性匮乏到逼仄的“情節”,恰是故事之外千百個故事駛上的同一條軌道,悲劇将按照班次轟然而至,一再碾壓良知。
面對死亡,生于94年的導演是年輕的。面對紀錄片創作,李維已然相當老練,他克制又自信,明白創作紀錄片猶如信仰笃定的人在黑暗中摸索,就算沒有見過真義的面目,仍會在那一刻到來時毫不猶疑地迎向光芒。
某天,久未進食、大半身腫脹的主人公大章,請老母親做一碗綠豆稀飯,他一邊坐在床邊吩咐她開窗,一邊說綠豆有十幾顆就好。
李維明白,這就是他想要拍到但未發生時并不知道會是怎樣的那一刻,紀錄片人特有的關于“真實”的直覺,驅動鏡頭抓住了這場死亡叙事必需的秘密。這個片子有了它,差不多就成了。
但他當時并不知道,那一刻也是死亡在完成它自己的叙述。一切的漫長死亡都是黑暗的,這場黑暗中的微光,幾乎都是一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小插曲,這個小插曲可以是一個放棄進食的人對一碗綠豆稀飯的念想,可以是一個晚期病人對冬日斜陽一寸一寸的追随,也可以是《步履不停》中莫名飛進屋的那隻蝴蝶。一個人下意識用盡最後的生命力去迎接一點沒什麼意義的意外,這就是它的意義,也是死神唯一的憐憫。這一刻之後的時間不一定很短,一定不會很長。
《塵默呼吸》最終并沒有拍到主人公大章咽氣,事實上那一刻大章是在親人們近在咫尺的不察中獨自死去的,這也是一切死亡的本來面目,無論如何被簇擁,逝者都是在獨行。正如李維所說,塵肺病人大章死在夏天而不是更常見的冬天多少讓他感到意外,但并不覺得作品因此而有遺憾。這個卑微生命的隐秘訣别,已經得到了記錄,并将長久留存在人類飽含勇氣的自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