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劇的開篇,Tessa Ensler以一名才智傲人的精英律師形象出現,正如她所描述的同行們一樣,每每面對開庭,他們一個個都胸有成竹,躍躍欲試,肌肉緊繃,訓練有素,準備出擊,保持冷靜,克制沖動,狀态全開,從容自若,隻待一聲号令——全體起立!

而Tessa是他們之中的佼佼者,她深知守株待兔之道,又十分擅長先發制人,何時該克制、何時該反擊,走一步算十步,一切盡在運籌帷幄之中。

對Tessa來說,法庭是她大顯身手的舞台。她不僅享受辯護,更是深深着迷于盤問證人的刺激過程,正如一個獵人眼見獵物渾然不知地自投羅網、一個槍手眼見目标自作聰明地胡亂閃躲時那般淡定自若而又熱血沸騰——她頑皮地将之稱作“法律的遊戲(the game of law)”,在這個遊戲中,她玩得自如又盡興。

Jodie Comer對這一段的演繹更是有種因樂癫狂的意味,陡然升高的誇張音調、惡作劇一般的故作訝态,讓人不禁聯想到她在《殺死伊芙》中扮演的把殺戮玩成藝術的Villan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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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的行規是赢家不能炫耀勝利,今天的赢家可能就是明天的輸家,我們不說失敗,我們說得第二名。”盡管如此,Tessa還是不無得意地炫耀道:“今天,我是赢家,今天,我得了第一。”不曾想,今天的赢家即将變成明天的輸家。

在劇情的後半段,當Tessa以一名當事人而非辯護律師的身份走上法庭時時,請注意,她開始用一個不同尋常的句式陳述自己:This is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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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換上了一件與法律行業文化格格不入的亮粉色襯衫。這是昔日風光無限時母親送給她的禮物,彼時,Tessa還開玩笑說,母親有一套表達驕傲的特殊方式。

(這一抹亮粉色,似乎是在與Tik Tok上爆紅的美國女律師Kathleen Martinez隔空擊掌:Kathleen慣以一頭大波浪金發、一身芭比小粉裙、一絲不苟的妝容現身,不顧導師“法律行業是男人的地盤”的勸告,固執地開了一間粉紅律所,偏要穿着男人看不上的芭比粉KO一衆男同行。)

Tessa的視線首先落向充斥着陌生人的陪審團,然後轉向正在漫不經心地查看電腦文件的法官,緊接着便感到一陣恐慌席卷而來——律師席和法官席上坐的全都是男人。她這樣描述那時的感受:我是法庭上的唯一一個女人,唯一的,唯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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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庭審中,她一路戰鬥,一路潰敗,正如報案後的782天以來,為了進行這場一個人的戰争,Tessa失去了尊嚴、自我、前途、朋友、心靈的平靜和安全感,她在性愛中再也體會不到歡愉,最重要的是,她失去了對法律的信仰。

Tessa還記得在剛剛入學劍橋法律系時,院長就宣布道:“沒有真正的真相,隻有法律真理。”“不要相信你的本能直覺,相信你的法律直覺。”

當Tessa在行業内如一顆明星般冉冉上升時,她已摸索出屬于自己的一套從業哲學:“要置身事外,不要選邊站,考驗法律,考驗它,考驗它!”“律師的職責不是全知,而是無知,這是法律體系運作的唯一途徑。因為我們要扮演各自的角色,我的角色是辯護律師,公訴人起訴被告,我們講述各自的故事,由陪審團來決定相信哪一方,他們承擔這份責任。”

于是,在報案的782天後、在瀕臨敗訴之際,Tessa對法律有了更為刻骨銘心的理解,她抛開對法律真理、法律直覺、法律體系的固有認識,向法官發表了全劇最具反思性的陳述:

法官大人,我今天的身份很特殊。通常我是作為律師出庭辯護,但是今天,我是證人,是原告,是一個受害者。作為辯護律師,我在法庭上詢問過性侵案中的女性,那時候我認為,性侵案的證言需要簡潔而富有邏輯,現在我才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對性侵過程的記憶是不清晰、不連貫、缺乏條理的,因此,從法律的角度講,她們的證言經常被認為‘不可信’。作為一個受害者,我要說的是,性侵和施暴者在我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但我們記不清細節,如果受害女性要在法庭上複述侵犯的細節,如果她的受害經曆,不如法庭喜歡的那樣典型清晰,我們就會推斷她在誇大其詞,就往往判定她的證言不可靠。所以我今天要說,有關性侵的法律的根基便是錯誤的,因為女性的受害經曆,與由男性主導制定的法律系統不符,所以我們得不到真相,我們缺失公允。法律是由一代又一代男性主宰制定的。

Tessa通過作為一個律師和女性的親身經驗,重新定義了性侵案件中的“公平”:公平不是不偏不倚的絕對公平,尤其是在女性天然矮上一截的性侵案件中,将判讀證據可信度的一緻性準則等不偏不倚地應用在男和女,無異于将禁言受害者的便利交予犯罪分子;法律必須以人的經驗為基礎,以案件的客觀事實為基礎,并随着時代發展而發展,如此才能實現和促進公平正義。

此外,本劇在許多外在構造上不乏許多切合主題、耐人尋味的安排,值得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溫、讨論、反思。

例如,在這場90分鐘的獨幕劇中,台詞高度密集,情緒高度濃縮,叙述口吻高頻轉換,叙述節奏高度緊張,以至于每20分鐘我就不得不按下暫停鍵,喘口氣。這樣的觀看體驗不算舒适,卻恰恰與Tessa所經曆的那個令人窒息的法庭和人生變故形成了互文,這是一個由不完美達成的契合。

再如,劍橋法學院院長在開學講話中用“看看你左邊的同學,看看你右邊的同學”與新生互動,提醒他們“你們之中有三分之一的人無法順利畢業”;Tessa則用“看看你的左邊,看看你的右邊”提醒觀衆“每三位女性中就有一個受害者”。二者亦構成了一個巧妙的、充滿警醒意味的對稱。

又如,Tessa這個名字也富于典故意義,令人不禁聯想到英國作家哈代筆下那個以一己之力反抗整個社會、雖敗猶榮的“純潔女性”苔絲·德伯(Tess of the D’Urbervilles)。苔絲以對女性獨立生存、真愛和幸福的不懈追求狠狠嘲笑了維多利亞時代狹隘的貞操謬見,Tessa則以從辯護人到當事人的自我剖白勇敢挑戰着現有法律系統那陳舊的公平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