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一般刑偵片聚焦于案件的偵破過程,電影《12日的夜晚》将問題意識彙聚于受害者形象的複現和刑偵警察陷入的情緒漩渦。從中,我們看到的是無處不在的性别阻隔,求索真相的磨人痛苦,以及愛與惡是多麼親密地糾纏在一起。

影片開頭便已打消了那種“惡有惡報”式的觀影期待。在法國每年針對謀殺案開展的800餘起調查中,近20%的案件無從結案。《12日的夜晚》涉及的就是其中一個案件。

2016年10月12日深夜,警察局仍然燈火通明,一幹警員在加班間隙為老警官瑪索舉行派對。同一時間、不同空間,一群年輕人也在舉行派對,一個名叫克拉拉的女孩從中退出,獨自返往家中。但她沒能平安到家。一個蒙面人等候在她回家的途中,忽然叫住她,用汽油潑灑她,點燃她,令她面目全非、慘死路邊。

既然找不到兇手,電影對克拉拉謀殺案調查過程事無巨細的闡述,就變得意味深長了起來。

負責這起謀殺案的警察尤漢和瑪索首先詢問了克拉拉的父親,在父親眼中,克拉拉聰明而開朗,“對感情很謹慎”。第二個接受詢問的是克拉拉的好友娜妮,娜妮說,克拉拉是個善良的女孩,和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

緊接着被詢問的人是克拉拉的“前男友”韋斯利,他曾同時與包括克拉拉在内的兩個女孩交往,卻聲稱這都是因為“克拉拉對我死纏爛打”。從韋斯利開始,調查發生了轉折,警察開始對克拉拉的感情經曆給予特别的關注,更準确地說,他們關注一個問題:“你們上床了嗎?”

與此同時,克拉拉也成為其他警察茶餘飯後的八卦對象。

警察們認為,隻有精神病患者或是極端分子才能想到“放火燒死一個女孩”。這種推測看似合情合理,卻潛藏着受害者有罪論的邏輯——正如一名警察所說:“感覺像是懲罰。”

讨論很快轉向性别視角,瑪索比較了曆史上女性與男性的不同死法:“女人總是被燒傷的那一個,聖女貞德、女巫……男人被斬首、釘死在十字架上或槍決,很少被燒死。”在克拉拉謀殺案的語境下,瑪索的話昭示出一種不言自明的性别偏見。難道與被斬首、釘死和槍決相比,被燒死就天然帶着恥辱感嗎?

從女性主義研究視阈出發,這種看法與“男主外、女主内”的觀念一樣,是社會曆史建構的産物。由于曆史上被斬首、釘死和槍決往往與政治(男性主要活動的的領域)上的失敗相關聯,被燒死則更經常地與道德(女性主要活動的領域)上的污點相關聯,而政治,更寬泛地說,是事業和社會才是意義的中心,道德是附屬于政治的,正如女人附屬于男人一樣。在這種性别偏見的影響下,“燒死一個女孩”變成了“一個女孩被燒死”——被謀殺者成為主動“作孽”的人,被謀殺則是接受“懲罰”的一種方式。

于是,尤漢第二次詢問娜妮:“我想知道克拉拉有沒有談過多段感情。嫉妒是許多犯罪的催化劑。”

按照娜妮提供的名單,尤漢接着調查了克拉拉的其他“前男友”:職業學校的炮友勒羅伊、玩說唱的卡拉澤特、流浪漢杜威、家暴男卡洛。在這些人口中,克拉拉的形象與親友眼中的截然不同:她被描述成一個“随便”的女孩,“對待感情不忠”,迷戀“狂野”的性。

容易被忽視的是,克拉拉對這些“前男友”而言也不過是一個玩物。當他們對克拉拉進行蕩婦羞辱式的苛責時,實際上也在實施一種無意識的掩蓋,掩蓋自身的惡對克拉拉之死所應負有的責任。

前男友們有聲有色的“爆料”,除了将克拉拉的隐私以不盡真實的方式一一抖摟,編織出一個“受害者有罪論”的陷阱之外,對案件調查的推進毫無幫助。

但在一個依舊由男權意識操控的社會中,他們對克拉拉形象添油加醋式的任意塗抹,對大部分人(包括但不限于男人)而言十分奏效,就連調查組的個别警察也欣然贊成:“她選擇了陌生的男人,我知道女生都喜歡危險的東西。”

喜歡危險又怎樣?這并不是男性的特權,也不應該成為女性的荊棘或枷鎖。電影後半段出現的優秀女警官納迪亞就是一則很好的正例。納迪亞喜歡尋找證據、審訊、核對事實等相對“暴力”的調查工作,所以她放棄了晉升更快的崗位,選擇成為一名刑偵員。

沿着兩性關系不斷調查的尤漢像隻倉鼠一樣兜着圈子,當他第三次找到娜妮,詢問克拉拉是否還和誰發生過關系時,娜妮崩潰大哭:“你問她對他和其他人做了什麼,聽起來她是個蕩婦。她和他們發生關系了嗎?這重要嗎?你說她上床了,你問我是不是她的錯。你想知道她為什麼被殺嗎?我知道,因為她是個女的。這就是原因。”

娜妮的哭,不僅是為了克拉拉,更是因為同為女性而意識到了彌漫于周遭的,超越了階層、行業、知識水平、圈子群體的,為男性所共有的性别偏見,它是一種如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的、女性無從躲避的屈辱——如果有什麼人比女人更弱勢,那麼就是死去的女人了,無從解釋,無法還口。

妮娜的這一哭,也讓尤漢終于意識到,克拉拉案難以突破,表面上是由于缺乏可靠的線索與證據,深層的梗阻卻是一個龐大的社會性别問題。通過在調查中不斷遭遇一個個富于迷惑性的嫌疑人,尤漢以一種别樣的方式體驗了現代女性在後男權社會中陷入的“無物之陣”:“分明有一種敵對勢力包圍,卻找不到明确的敵人,當然就分不清友和敵,也形不成明确的戰線;随時碰見各式各樣的‘壁’,卻又‘無形’。”

三年後,克拉拉三周年祭日臨近之際,該案早已因為找不到兇手而停止調查。隻有一名女法官還想為了克拉拉,也是為了女性争取一下真相。

而對于尤漢來說,克拉拉案早已成為一個心結,他承認自己的失敗,但拒絕用“痛苦”來概括自己的感受:“他們說每個警察都有難忘的案子,沒人知道為什麼,但這案子特别傷人。它一直困擾着你,直到成為一種執念。它會吞噬你,也可能毀了你。當我意識到我們調查過的每個人都可能是兇手時,我崩潰了。也許兇手不在其中,但他們本可以做到的——她遇到的每個人,包括那些不是混蛋的人,也許是她從未見過的男人。我想我們找不到他了,因為所有人都是殺害克拉拉的兇手。這是用語言表達的唯一方式。”的确,在這種無可奈何的挫敗體驗面前,“痛苦”一詞太過膚淺。

尤漢最後總結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有些問題。”

看到這句台詞我很驚訝,這是法語電影啊。“男人和女人之間有些問題。”如此簡單的表達,乍一讀似乎失之草率,可轉念一想,在電影迎來高潮/尾聲之際,如此含糊地形容古今中外兩性之間過于龐大、複雜以至于不可能用三言兩語澄清的問題,似乎是有意為之——因為放棄了精準,反而變得貼切。

最後談談電影的名字《12日的夜晚》。

用日期來命名一天,相當于沒有命名。它與克拉拉共享着一種終将“過去”的卑微:克拉拉被燒死的這一天,正如這幢謀殺案的命運一樣,似乎注定以不起眼的方式被時間掩埋。同時,又似乎刻意以另類的姿态試圖引起你我的注意:“死者與我們同在,他們折磨我們,好讓我們不會忘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