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邀請我寫一篇關于佩德羅·科斯塔的文章,但我拒絕了,并說:“首先,佩德羅是我為數不多的親密朋友之一,而談論朋友本身就很困難,因為友誼是一種個人體驗。” 事實上,我拒絕這份邀請的真正原因是,我的文字幾乎無法觸及他的作品,現在依然如此。即使是現在,我也無法談論他的作品,但他的電影——我已經看過無數遍了。《旺妲的房間》是一段難以忘懷的體驗,無論我看過多少遍,即便看過多少遍,我也無法描述那種體驗究竟是怎樣的。我們的作品創作方式截然不同:我選擇與專業演員合作,而佩德羅則選擇将鏡頭對準那些有着自己生活的人。他用一台小型DV攝影機拍攝了兩年《旺妲的房間》,又用一年時間剪輯了近130小時的素材。而我,隻用了十三天就完成了我目前這部影片的拍攝(《現代離婚故事》)。我們初識時,我告訴佩德羅,拍電影需要努力與我的工作人員溝通。他随後對我說:“我把時間都花在了電影上。我讨厭和劇組一起工作。”他說出“讨厭”這個詞的方式讓我印象深刻。這讓我不禁想象到他曾經被傳統的電影制作體系傷害過。我聽說《骨未成灰》就是一個攝制組拍攝的。旺妲當時很可能被一大群人包圍着:攝影師、音響師、帶着大量設備的電工、裝滿機器和司機的汽車,以及為整個攝制組服務的人員。這樣的攝制組成員肯定隻對自己的任務感興趣。要讓這麼多人高效地協同工作,需要大量的計劃。今天和明天的計劃都是固定的。每個人的任務都相互關聯,共同為影片的完成做出貢獻。時間和成本都經過精心計算。日程安排的變更會立即反映在預算中。電影制作中存在着一套強大的系統。當被要求站在鏡頭前時,任何人都會對這樣的系統感到敬畏。旺妲無法随心所欲地行事,導演也同樣如此。佩德羅選擇告别這種傳統的電影制作方式。他選擇将電影制作帶回“人性化的生活”時代,一個不受制片天數、拍攝開始或結束時間限制的時代。
然而,無論數碼攝影機多麼小巧,它始終存在。攝影機将電影制作人與拍攝對象分割開來,将後者置于攝影機的另一側,将前者置于攝影機的這一側。這是一個不容任何一方跨越的體系。因此,它本質上無法擺脫單方面剝削的結構。世界被一分為二。當一個影像被插入這個分裂的世界時,這堵牆的這一側便會打開一扇通往另一側的窗戶。這扇窗戶就像一面魔鏡,讓我們的目光從這一側穿過,卻不讓别人從另一側窺視。觀看電影時,我們如同導演一樣,身處鏡頭後方。我們受到保護,免受鏡頭前現實的侵害。我選擇與演員合作,是因為我認為他們一生都需要站在鏡頭前。當我的拍攝對象是過着自己生活的非專業演員時,攝影機剝奪了他們的生活,卻沒有給予他們任何回報。但我從《旺妲的房間》的影像中意識到,實際上,從這一側到另一側的跨越是被允許的,随後一種擺脫了攝影機權力結構的聯系得以實現。我從未想過,攝影機能夠與拍攝對象建立一種看似遙不可及的非剝削性關系。究竟是什麼讓這種關系在《旺妲的房間》中成為可能?為什麼隻在《旺妲的房間》中實現?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必須繼續創作……
我之前提到過“自由”這個詞。但《旺妲的房間》的畫面似乎受到嚴格控制。攝影機始終架在三腳架上,一動不動。如果這是根據作者的審美判斷進行的,那麼畫面就可以由作者控制,人物也會被刻畫在一個受控的空間中。如果真是這樣,他為什麼不直接拿着手持攝影機靠近拍攝對象,說:“現在,你可以自由移動了。我會用攝影機跟着你。”這樣的關系不是更自由嗎?事實上,在紀錄片中,畫面總是為突發事件的發生做好準備。攝影機必須随時準備根據需要移動。如果在畫面外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意外,攝影機會毫不猶豫地移動。以這種方式捕捉到的畫面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現實的開放。由于紀錄片中的取景是短暫而開放的,我們在空間上意識到現實延伸到了畫面之外。通過不斷提醒自己紀錄片隻能捕捉現實的一部分,我們試圖暗示現實延伸到了畫面之外,也就是電影之外。紀錄片影像依賴于這樣一個現實:鏡頭前存在着值得拍攝的事物。《旺妲的房間》同樣以紀錄片的方式拍攝。影片講述了一個正在被拆毀的城鎮,那裡的居民過着簡樸的生活。這個城鎮的存在,是一個即将從曆史中抹去的故事。影片中存在着一些事物,攝影機必須對準它們。但《旺妲的房間》的影像并不依賴于這些現實。它們拒絕那種認為隻有将攝影機對準才能捕捉到有意義的事物的輕率現實主義。影片中沒有任何意外或偶然事件闖入的迹象,精密的構圖構成了獨立的空間。牆後傳來的聲音将廣闊的外部世界帶入視野,但影像卻無法輕易地展現牆後的世界。由于使用極短的曝光時間,畫面中較暗的區域陷入黑暗,甚至剝奪了我們目光的移動自由。這些圖像從未偏離中心,讓觀衆可以自由地重構它們,仿佛在說:“随心所欲地看!”相反,它們如此居中,以至于我甚至可以說,它們仿佛在指揮我們的目光。而且,它們美得令人窒息。然而,如果這樣的電影制作僅僅是為了創造美,我們隻需贊美佩德羅·科斯塔的創作才華即可。科斯塔無需打破傳統的攝制組制度,獨自一人前往。這種美不僅僅是為了滿足電影制作人的審美。
佩德羅獨自架起了攝影機。當攝影機置于人與人之間時,它會帶來許多不同的關系。通過攝影機的暴力,一方的人可能會傷害另一方,令他們不悅。有些人可能羞于在鏡頭前暴露自己,但仍認為為了金錢可以做出妥協;另一些人可能會為了保護自己而逃離鏡頭。然而,偶爾也有一些人,他們可能會發現自己處于一種快樂的關系中,雙方都能合作。無論如何,鏡頭後和鏡頭外的人之間仍然存在着一種不對稱的關系:佩德羅是一個觀看者,而旺妲是一個被觀看者。雖然演員總是被觀看者,但他們被禁止回視,被迫無視鏡頭,也就是凝視。接受這一點,假裝攝影機根本不存在,這就是表演。這個定義是否意味着旺妲也是一個表演者?攝影機是存在的,但它并非普通的攝影機,而是佩德羅手中的攝影機。旺妲隻是無視了它的存在。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有沒有可能她拍了這麼多電影,已經習慣了鏡頭,完全忘記了它的存在?雖然她不是在演戲,但她肯定知道佩德羅的存在,隻是她視而不見。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或許是在演戲,而那隻是虛構。但比如旺妲的咳嗽,不屬于别人,正是她自己。是她的。當她咳嗽時,她身體的形象瓦解了拍攝與被拍攝之間的界限。它結晶于受約束與自由行為之間,表演與她本來的樣子之間。她不得不咳嗽。她如此自由,以至于一邊咳嗽一邊把唇狀物扔到床上。她不是在為任何人表演。她不想在鏡頭前炫耀平日的自己。但她也不是她自己,忘記了鏡頭的存在。我或許可以說,她參與了電影的制作,與佩德羅的攝影機合謀,或者說,她宣稱自己在攝影機面前無所隐瞞。正如她對鄰居說:“你想來,随時都可以來。我一直在這裡。” 她讓一個想拍攝的男人闖入,為他提供她自己的影像,并為他和他的攝影機提供一個場所。佩德羅并非隻是把影像帶回剪輯室;而是他一直帶着攝影機待在那裡,采取一種他願意待在那裡的态度,一個普通人的态度。他似乎也在說:“我也無所隐瞞。” 他用目光構圖,将她的形象交還給她。無論有沒有攝影機,旺妲都存在,但她的形象并不需要我們去想象或質疑她在現實中的樣子。佩德羅并未利用現實去構建一個僞現實世界,也未試圖保留現實生活中的某些完整碎片。旺妲象征着旺妲和佩德羅,象征着通過與觀者目光互動而凝固的圖像。她是對兩種目光之間分裂的抵抗。她代表着思考人們如何共同生活的全新目光……旺妲就在此時。她此刻就在這裡……
親愛的佩德羅,我滿懷同情地想寫一寫您電影的靈韻。可惜,我的評論并不完全成功。希望這篇文章不會幹擾那些看過您電影的人的想象力。我會在我的電影中反思這個未能解答的問題。相信您會看到我的下一部電影。真心希望您會喜歡。
翻譯:诹訪敦彥《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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