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受到唐詩和佛教禅宗的滋養,發展出簡潔空靈的俳句,及其所生發的物哀、幽玄、侘寂,彌散到日本電影,擔起了電影民族性的重任。
物哀生情,幽玄生境,侘寂則在殘缺中見樸素之美。
不妨從俳句意境和美學切入本片:
我去你留,兩個秋。「正岡子規」談的,是别離心境。
流浪劇團團長駒十郎,回到志摩半島,偷偷看望情人阿芳和兒子阿清。他秘密資助母子,卻不敢相認。劇團情人壽美子得知此行真相,出于嫉妒,唆使年輕演員加代去誘惑阿清,加代和阿清卻真的相愛了,駒十郎惱羞成怒。最終,加代和阿清留下,駒十郎離開,與美子再次踏上流浪之路。
生為蜘蛛,須結網。「高濱虛子」談的,是命運人格。
諒腐草之熒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即便是真能留下,駒十郎大抵還是要走,他是命運選中的吉普賽式的人物。離别時,駒十郎坐在站台抽煙,觀衆咂摸着淡淡的情緒:人生虛妄,命若浮草。
長夏草木深,武士留夢痕。「松尾芭蕉」談的,是若夢浮生。
影片中駒十郎表演的片段,正是《國定忠治赤城山》中告别故鄉的情形。
嚴鐵:啊,大雁哀鳴,朝着南天飛去了……忠治:月兒也西斜了。忠治:任步而行,随心所向,踏上那沒有目的也沒有盡頭的旅途。
清水圓月,草木繁花,都是觸發幽玄意境的自然暗示之物。
此世,如行在地獄之上凝視繁花。「小林一茶」談的,是苦難中美的探尋。
駒十郎初見已長大的阿清,心情激動,卻隻能表示克制恰當的情感。
當情感受挫時,雞冠花則被暴雨打濕,傳遞着略帶傷感的情緒。而觸發感動的,竟然隻是榻榻米外的幾朵雞冠花,蘊含着導演飽含深情的凝望。
在小津的電影中,所有鏡頭都是靜止的。低機位與榻榻米空間配合,清新錯落,耐人尋味。
半開放的縱深空間帶來獨特的文化感受:同一鏡頭中,我們同時看得到前景身體,中景人物和後景的窗戶。人物始終既在屋内又在屋外——呈現半私人半公共空間。半開放的門,是保持對人際往來的默許。開放的窗戶,是與自然的開放聯通。
這樣的空間暗合着小津電影的主題:人際交往所須的必要禮儀,和自然的物哀之美。這種禮儀,通常是一些寒暄、幽默、争吵、訓誡和體諒。關系的長久經營需要共同努力,盡管有摩擦,但那總是暫時的。争吵後的諒解,嘲笑後的同情,憤怒後的懊惱,宣洩後的仁慈,正是小津想要傳遞的人情況味。
誠然,小津在戰時充當日本國策電影急先鋒,以及其在戰争的殘暴一面,令他頗有争議。也正因此,小津電影并不觸碰社會現實問題。
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隻做豆腐。
小津在自傳《豆腐匠的哲學》中把拍電影比作做豆腐,要慢工細活,平淡中蘊藏餘味,溫情訴說人生悲喜。時至今日,小津電影中微光與顫栗般的感動,依舊影響着世界影壇。
北影節同期上映的《完美的日子》,呈現了一個日本廁所清潔工的生活餘味,這正是德國電影大師維姆·文德斯獻給偶像小津的贊美詩。他曾狂熱地對這位已故的大師表白道:
我敬仰他,電影史上最聖潔和虔誠的寶藏!如果我來定義,電影是為什麼發明的,我将這麼回答:“為了産生一部像小津電影那樣的作品。”如此深深地根植于自己的文化,時間,地點,人群,被濃縮于一個集中的故事範圍,反倒使它們能夠在自己限定的範圍中達到一種不可比拟的深度。
我們的世界不斷在變化,用于思考,内省和觀察的時間越來越稀少。今天的電影總是匆匆忙忙,跟随了電視的速度。那麼多的信息和“視覺噪音”不斷地攻擊我們,以緻我們經常失去能力,沉浸于安靜和人性的小津電影河流。所以它們是世界性的。
他們如同修道一樣,精簡于簡單和重要使得每個表達,每個動作,每個詞語,每件事物都閃耀着自己的光芒。觀衆不用先成為日本人,才能看它們,那樣生活,享受,和銀幕上的人物一起遺憾。
維姆·文德斯評價小津 https://www.mvcat.com/wiki/talk/4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