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林奇死了才看穆赫蘭道。開場前我讀了齊澤克剛寫的一篇大衛林奇倫理學,他說林奇要表達一種“倒反天罡”的揭穿:ethics is the most dark and daring of all conspiracies and it is the ethical subject who effectively threatens existing orders. 看完我認為完全不是。
我認為林奇電影的一大核心行為是脫罪。最物理層面的免于刑罰就是《妖夜慌蹤》裡主角入了獄都可以身外化身走掉。走掉之後他也依然縱欲;依然在夜路上被撕扯回自己。《藍絲絨》則類似一種辯解:前半段Jeffrey對Betty說世界上為什麼會有Frank這樣的壞人?後半段Frank對他說你其實也就像我;in dreams you walk with me. 把個體責任推卸入普遍的邪惡。但是《穆赫蘭道》面對更深的問題——不是關于如何逃脫penalty/conviction還關于如何逃脫guilt. Not only did Diane have to convince the audience what she did was excusable; she also had to convince herself that it was justified. 這就很難了。
通說認為影片前半程是Diane使用現實生活中的人物重新編織了一個故事:在這裡,Camilla/Rita出意外的原因不是她,其實也沒死,而她自己則升級為更漂亮、更有才華的一個版本。然後就開始瘋狂地指明每一個人和現實中的對應及其可能的意涵。我想說的是,這個解讀方式沒有錯,但實在冷漠。Diane夢境最打動人的就在于它如此笨拙:導演非選“Camilla”的原因是她是“黑幫”的景甜;這個黑幫行事也很诙諧,房間裡的侏儒用斷斷續續的對講機傳一些莫名其妙的指令出來,外面的人問:“那我們……shut everything down?” 立刻手眼通天讓目标一切都倒黴,簡直是卡通片。導演的妻子和他嗎的Billy Ray Cyrus(怎麼類比呢?大概相當于孫楠?)通奸;導演報複的手法是用粉色的油漆倒在她所有的珠寶上。壯男更有壯男磨(像《無恥混蛋》開頭煙鬥競賽)。終極的正義使者是一位口音誇張的牛仔。她雇用的殺手倒也出現了,但卻是為了一本黑色的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phone numbers;他殺人是如此笨手笨腳,到了肢體搞笑的程度,這一段完全是憨豆或者《貓和老鼠》,而且劇情和其它部分是如此難以銜接,我們仿佛可以看到Diane不知所措地拿着這一段線頭,這個距離現實謀殺最近的男人,已經不知道把它放到哪裡好了,隻能就這樣勉強塞在一邊(這之後一個賣笑女倚在殺手身邊抽煙的鏡頭更根本是一截無意的增生)。就是她連幻想都如此天真。現實中這個兇手可能根本都沒有動手——唯一的憑證無非是她收到了一把藍鑰匙;吓死她的無非是“從盒子裡跑出來、從門縫裡鑽進來的小小的老人”。就是越想越會意識到Diane所背負的愧疚完全可能是超出她實際的罪惡的潛能的,簡直是不成比例的愧疚,以及,全片真正出現的屍體、真正因她而死的隻有一具就是她本人。
我也不覺得光彩奪目的Betty隻是純粹的欲望投射,隻是wait by the way what if I were also this pretty girl? 或者說更重要的是意識到這一欲望與脫罪主題的關聯:幾乎是一種counterfactual的解釋。如果我很漂亮——如果我也很有資源——如果我也能帶給你更好的,我就會給你,你也不會離開。就是I meant you good, honestly. 對Diane來說這個夢簡直不是改編而是還原——是“事情本來應該有的那個樣子”,是對現實的nimbling, fine-tuning, moving things around. 現實不代表就是真的,或者“對的”,就好像現實生活中的物體也并不會始終保持靜止,或無窮無盡地勻速直線地滑行——如果不是在這個騙人的,碎心的,許諾一切而隻吐出骨頭的好萊塢(林奇專門給了Sunet Blvd一個鏡頭),而是在一個理型的環境裡,我不是殺死而是愛護你,我們“本應”是最好的朋友、戀人,在劇院中握手而泣。其實,在邏輯學的意義上,這個劇院才是唯一真實的;真正像電話撥号輪盤那樣錯位的是現實世界,是影片後半段,是一個拙劣的投錯了的影子,而前半段簡直是Diane在這裡挪一下那裡挪一下絕望地嘗試着想要修好一件東西。
如果你非得深究,這裡無法對齊的還有更多:有關鄰居女孩(她和Camilla/Rita長得也有那麼百分之一的相像,看出這百分之一簡直是太殘忍了,就像Betty-Diane)的所有情節我到現在都沒看到誰說圓過;有好幾個角色隻在前半段出現了;還有那個牛仔——我認為全片最恐怖的不是bum scene也不是tiny little old people而是牛仔和Adam對話的場景:
Cowboy: A man’s attitude goes some ways, the way his life will be. Is that something you might agree with? Adam: Sure. Cowboy: Now, did you answer because that’s what you thought I wanted to hear, or did you think about what I said and answer ‘cause you truly believe that to be right? Adam: I agree with what you said, truly. Cowboy: What’d I say?
這最後一句話把我冷汗都吓出來了。因為我其實也是完全忘了——隻想着自己而完全把他的話當耳旁風了。(還好Adam差不多答出來了!!)牛仔後面罵的you’re too busy being a smart aleck to be thinking更是把本人一生罵盡了。一個真正的下馬威,我根本不會再質疑他的權威,他面無表情地洞察了我,他穿得再滑稽他就是那個生死神。
但是這個牛仔,如果我們按照他說的(What’d he say?)來數他出現的次數——做對了再見他一次,做錯了再見他兩次,希望你沒忘而且能答上來——那麼他第一次出現是影片中部喚醒Diane; 第二次是在影片後半段Adam的派對上。Smart alecks們,我請問,時間在這裡還存在嗎?派對上的Diane還沒有做錯任何事對嗎?牛仔一晃而過就對尚未做出的選擇下了評判嗎?還是說派對上才是他的第一次露面,就好像任何人都有一個do good的基底,任何事情最開始最開始都是善良的?然後在一切已經發生無法挽回後他才給她警示?到底什麼叫“you will see me x more time(s)”?時态是否還有意義?可是盡管他給出如此含混的稀爛的不講道理也缺乏正當程序的規則,當她做錯時,他也沒有怪罪,而是那樣輕松地叫她:嘿美女起床啦。
就是說真的這些線頭你是揪不盡的。我一般誇電影完美,會說是“一部不可改動的電影”,穆赫蘭道卻完全是活動的,沒有什麼非得精準的。就像開頭Winkie’s 對話時的攝像機一樣微微浮動着。就像一套錯版的華容道;隻是你無論怎樣移動最後都會差一點。你就怎樣都無法将這犯錯之人釋出。No hay banda. 你用諾蘭的方式來解剖林奇,林奇的寶物就逸散了(你要是膽敢說出弗洛伊德的名字,那無論死了多久的導演和角色,即刻都會再死一次),因為Diane根本就沒有精心編制的能力,she lacked premeditated malice 她漏洞百出的辯詞就證明了純潔。 穆赫蘭道一遍遍指回這條險路——指回觀衆/Diane意識到自己身處殘酷現實段落前的最後一幕——身着華服、美豔不可方物的Camilla從山上走下,向她伸出手來。這麼恐怖的公路(我認為這真的是美國獨有的一種恐怖)此時是這麼溫暖,輝煌的夏夜,山下是Rita從車禍中逃生時俯視的撫慰人心的洛杉矶城。如果你把這個影片對折,可以作出很多條明顯的、漂亮的中軸線,Rita被收進藍盒子時,牛仔喚醒死屍時,etc etc, 但我會取這一條。如果這個無休止的時空碎片拼盤必須開始、收束、滞留在一個支點上,那将不是消失、頓悟、報應、慰藉、或者這條罪與罰之鍊上的其它什麼環節,而是泡影般的愛、羁絆、善意以及期待,此時沒有落空,就永不會落空,what’d I say 将來時沒有意義。一個全景式的事件定義了Diane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件事不是殺人(again, 她真的殺成了嗎?),而是她一遍遍無助地無聲說,對不起。這歉意将前後道路扭成結。
在林奇離開洛杉矶後去的地方,也會有一個豆瓣,一個letterboxd,一些以探讨《穆赫蘭道》為樂的百科頁面和評論家。他們絕大多數認為前半部影片很普,無非牆後人、吐咖啡、暈倒的歌星之類現實主義家常事,後半程則突入一個詭谲扭曲、難以理喻的夢境,前後兩半存在一些暧昧的對映般的聯系,但說不清。他們很難理解買兇和嫉妒;他們争執最多的是在晚宴上Adam要宣布的他和Camilla到底是要發生什麼了。但他們達成一點老少鹹宜的共識,在本意和結果的倒影之間,在原初和最終的縫隙裡,在那面目平庸的鄰居來敲門喊屍時,兩個女孩兒當然是已經溜走了。這沒什麼不好懂的。越加不忍,正猶豫間,縱馬而至…是故友,又動故舊之情,長歎一聲,并皆放去。
1.29.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