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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筱原桜

制圖、排版 / Act

戴普勒尚的《兩架鋼琴》非常有趣,因為電影像拾起世界的一小半塊家庭碎片,沿着鋼琴的音軌從一面棱鏡逐漸離析出那些破碎卻泛着鐵鏽的光澤。這一切都隐晦地體現在埃琳娜的手上:當最後一次與馬蒂亞斯排練巴托克的奏鳴曲版本時,淺景深的目光最後定格在了在埃琳娜一雙指揮的動作上。它将一場演奏的演習過程從此隔斷開:從而順着鋼琴的音軌接續到了吊橋上的場景:她攤開掌心,向馬蒂亞斯展示手上的瘢痕。這當然值得去思考,因為剪輯的方式根植于對現實的延展——它超越了普通的故事倫理。

同時存在着兩層意義上的時空,馬蒂亞斯與埃琳娜的過去,皮埃爾與克勞德所處的當下。電影不再讓我們從頭觀看一個故事的脈絡:我們會去猜測皮埃爾去世前一刻到底遭遇了什麼。唯一明晰的是,他的離世為電影的結構留下了一個亟待彌補的漩渦:但這或許就足夠了。因為這帶來了故事重心的轉移,我們重新目睹克勞德的面龐時,會銘記她神色飽滿地墓地前的舉止:一場敞亮的演說建立在始終不詳的故事上,它殘酷的台詞強度承載着當下稀缺的特質:正因為她說話的語氣足夠堅定,像是在破碎的世界裡一道既将絕迹的劃痕,從而可以承受四面八方推拉過去的目光。我們不禁會比較《姐弟》裡愛麗絲流鼻血或昏阙的動作,一種來自身體的反饋。因此場景的問題變成了:兩個宇宙,個體和家庭(過去與當下的)之間的聯系是什麼?馬蒂亞斯與克勞德在樓道間熱吻時突然鍛造出這一層顯性關系,克勞德卻下意識搖了搖頭說“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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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架鋼琴(Deux pianos,2025)

這樣飽滿的動作貫穿在情節的始末。相比于蒼白無害的行為,克勞德哭泣的面龐展現出世界的基底:它以相反的順序在拍一部電影,哭泣的動作漂浮在透明的文本上——先是來自于人物心靈的構建,再是肢體的,布景的,最後延展到電影情節的。一個眼睑的顫動就能颠覆觀看者的情感。這樣持續緊張的時刻煥發着不可逆的特質,不得不讓我們回憶起哭泣的緣由——數十年前情感所湮滅的過往。電影開頭的一次展開——直接地将我們從私人的經曆帶向了公衆領域,拉伸開時空的褶裥。因此還有什麼才能更好地才能解釋,馬蒂亞斯需要從日本飛回裡昂這麼一個過程,誇張的路徑被橫置在數十年的時間。這種折疊的軌迹通過漸進,褶裥的回響與變形豐富了自身,從而連接開頭結尾的起止。同理的例子是茱蒂絲,她的存在就像是馬蒂亞斯與克勞德二者間的他物一樣——她總是輕易地穿梭在一道門之間,從數年前與克勞德鄰座的火車出現在客廳中皮埃爾的葬禮。戴普勒尚從未試圖将矩形的四個角連成一條直線。這是一部無法生長出任何枝節的電影,茱蒂絲,皮埃爾與埃琳娜總是在某一個節點輕易地離場。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常常不能理解這些過程中發生的事,譬如馬蒂亞斯第二次來到公園的回望,以及拍着翅膀飛走的一群白鴿。都統統以一種奇怪的路徑在光線下盤旋。

巴托克協奏曲此刻不再作為一種華麗裝潢的墜飾,它直接地參與了電影寫作:馬蒂亞斯在出租車搖下車窗後;在對側的站台候車時,戴普勒尚刻意将軌道鳴笛聲與音樂含混地并置在一起。聲音在這裡作為串聯場景的線索——獨特回聲之間震動的幅度。正因為他看到了車廂内西蒙的面孔——如同疊加在一段遙遠關系之上的詛咒。戴普勒尚會執着于用長焦搖鏡頭去拍馬蒂亞斯從地鐵一直追随到皮埃爾公寓的這麼一個過程,用行動串聯起兩段關系早已被淹沒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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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架鋼琴(Deux pianos,2025)

當然可以說明其電影的複雜豐盈性,因為視覺可以創造一些物質:馬蒂亞斯追蹤到公寓下的樓梯時,這其中誕生一種深深的不安——戴普勒尚看到的當下世界的衰落,這樣的的危機成為所有人的情感缺口。我們不僅僅是見證者,也是創造者。而電影最動人的地方不就是這種四處彌散的擔憂嗎?危機的發生從不由因果聯系或時序決定。作為感官之外的一種“無形的東西”,《伊斯特康》伊斯特登台的過程來看,就是她走上舞台前的那幾張棱鏡式漸變的特寫,用埃琳娜的台詞來說就是monstrous。如果沒有這麼一段過程,埃琳娜指揮時關于手的動作就不會随着巴托克的音樂延續到下一拍出現在排練的下一個場景。它通過鋼琴聲連接到吊橋下另一端——來自她的學生注視着她的目光,與她自己和馬蒂亞斯在橋上攤開掌心來展示有關歲月的瘢痕,連接到埃琳娜的咖啡桌前解釋阿爾茲海默症的手勢“這一切——都消失走了”。它如同從伊斯特的舞台直接跨越到公寓一般連接起世界上遙遠的兩端。一段關系被一長串正反打緊緊耦合在一起。我們不禁驚訝埃琳娜攤開手的過程——這是多麼天真的自我彰顯。它湧現于感性世界不同維度的幾個角落,重新組接了電影産生的邏輯。過去的經驗無法帶來任何幫助,音樂作為一種直面自身monstrous的途徑,它構建起的是一段漂浮在水面上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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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Frère et soeur,2022)

二十一世紀不知不覺把我們牽引到了特别遙遠的地方,再遲鈍的人也可以察覺到馬蒂亞斯踏入宴會時遲疑的神情(弄丢了邀請函和臨時打上的領帶),我們明白他其實并不屬于這個空間。戴普勒尚剪輯台上把世界拆線與重組,盡管有悖于以往電影的程式。他把線條拉扯地越來越遠,甚至越來越脫離舞台本身。世界不再是一個牆紙已脫落且繁蕪的府邸,而是變成了一段手工編織的過程。譬如伊斯特康體檢時端坐的過程被捏合出一副張開的眼睑,在通話裡愛麗絲在後台得知噩耗後擡起頭泫然的面容,克勞德在房間整理衣服突然大哭從而在通話中喊叫。

那些那些令人錯愕的事實就像鮮活的血液一樣流淌在電影之間:馬蒂亞斯在闊别數年後在派對樓下與克勞德相遇後即刻昏倒。克勞德聽到“即使皮埃爾也沒有馬蒂亞斯那樣愛你”,停頓了一刻那說不出話的神情。可以在任何一個時刻看到歐迪亞亦或是德芙淚流滿面的過程(豐沛的愛與恨),推過去推過來震顫着的錯愕——斑駁圖案下脫脂的顔色抽幹了肌肉。當這個具有殘酷明證性的故事被驟然加重的筆觸突顯出來時,我們會依次看見馬蒂亞斯與克勞德打開門的一瞬間磨損的記憶,愛麗絲與路易斯經年的隔閡,保羅和伊斯特早已不再燦爛的愛情。他用數十年的時間将電影裡曾經出現過的角色一一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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