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看這部電影之前,我看了不少相關的影評,主流影評對這部電影的評價較為一緻——動機真誠,制作精良,但劇情節奏像流水賬,人物形象單薄,主題也缺乏中心視點,所以在看電影之前,我對這部影片能否值回北京電影票價有些擔憂。但觀影後,我認為圍繞劇本被诟病的問題并沒有對我的觀影體驗造成影響,總體而言,《長安三萬裡》瑕不掩瑜。
《長安三萬裡》嘗試以李白與高适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的交遊為主線,描繪了一幅刻畫大唐王朝發展軌迹的長卷。個人認為,對于唐朝社會圖景的展示,《長安三萬裡》做得非常成功,這主要得益于三個方面,精美且用心的畫面制作、人物群像的象征性指示以及将人物命運與王朝發展軌迹相結合的巧妙結構設計。
首先,影片的畫面制作精美且用心,這一點幾乎是觀衆有目共睹的。嚴謹考證之後的設計展示了真實且符合想象的唐朝特有的風尚,又在意象的組合運用和符合美學範式的畫面構圖中構建起了一個具有多重意境的詩化大唐,這也與影片緻力于奠定的唯美基調不謀而合。參考唐代陶俑的符合盛唐審美的男性人體比例、唐代繪畫中所特有的肥碩馬匹、華美的人物衣冠、有史可考的橋梁建築結構,都體現了電影對觀衆的極大尊重以及對營造真實性感受的努力。意象應用層面,茅屋良田、水車戲童構建起了田園詩般的梁園風光,道路四方建築宏偉的俯瞰視角、熙熙攘攘的街道、岐王府裡苛求功名的賢士以及胡姬酒坊的高台和飲酒作樂刻畫出了錦繡萬裡宏偉莊嚴的長安城,二十四橋的月色波光、裴家夜宴的群賢雲集、河流上的一擲千金和亭台樓閣夜夜笙歌砌成了在描繪江南的詩歌中出現的繁華與秀美并存的揚州城,黃鶴樓上的詩闆及其周圍鐘靈毓秀的自然景觀讓人仿佛置身于古往今來無數文人騷客以最富才華的筆墨虔誠摹狀的黃鶴樓中,而營帳、旌旗、月黑風高的夜晚和瀚海闌幹百丈冰的雪天則完美地契合了人們想象中的塞外沙場。細緻的場景建模和意象的組合運用通過對觀衆對中國詩詞中呈現的大唐氣象共識性感知的迎合,營造出符合想象中不同現實場景詩化意境的真實質感,這也無疑成為了影片的一大亮點。
其次,影片人物群像指示了唐朝社會表象之下的文化語境,也暗含了唐朝社會所存在的結構性非結構性的問題。人物群像刻畫單薄、毫無記憶點是本片被不少觀衆集中吐槽的一個特征,但事實上,《長安三萬裡》對群像的描摹,或許并不是為了展示唐朝詩壇政壇的千人千面,而更多地是想要通過人物群像來呈現唐朝社會不同群體的整體生活狀态。我們可以看到,在影片中,除卻高适、李白兩位男主角之外,其餘在影片中擁有姓名的人物,幾乎都隻存在于單個場景或者事件當中,為二位主角的人生經曆添上幾筆。程公公和高适身邊的書童是引出高适回憶和講述的工具人;杜甫、裴十二、郭子儀、哥舒翰、玉真公主等人作為影響主角思想狀态或者人生選擇的要素出現;王昌齡、王維、崔颢、賀知章、張旭、孟浩然等人的個性和經曆,幾乎隻存在于他者如同畫外音般的叙述當中;而岑夫子、丹丘生二位道士更是直接淪為了李白醉作《将進酒》這一場面的背景闆。次要人物并不構成叙事的主體,而是被當作文化社會景觀的一部分,他們的際遇被影片當作唐朝不同階層、不同立場乃至不同性的人群的縮影呈現出來。我們通過高适身邊的書童和年幼的杜甫體會到了盛唐詩壇的百花齊放和繁榮氣象,杜甫的一句“可是寫詩,人人都會呀”展現了詩歌是唐朝國民文化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們通過玉真公主等人代表的掌握選官用人權利的權貴階層的有眼無珠、驕奢昏庸窺見了盛唐繁華表象之下日趨腐敗的制度以及昏聩的官場;我們從郭子儀、哥舒翰身上感受到了精忠報國的武将氣概;我們通過岑夫子、丹丘生的存在得知了唐朝道教文化的蓬勃發展;我們通過裴十二因性别問題報國無門的遭遇看見了被唐王朝忽視的女性力量······在有限的電影時長當中,承擔背景闆、工具人功能的群像人物勢必無法擁有豐滿健全立體的形象,但人物形象塑造的缺失卻并能構成以呈現唐朝社會圖景為目标的電影本身的缺陷。值得一提的是,王昌齡、王維、張旭、賀知章等人雖然未被重點刻畫,但他們的存在即展現了唐朝詩人的個性斐然,他們或孟浪狂狷,或清冷孤高,或溫文爾雅,或癡嗔癫狂,或出身貴族,或出身寒門,臉譜化、扁平化的形象反而更加簡單、直接地概括了唐朝詩壇乃至整個文化界“多元”的特征。然而,無論何種個性,懷揣着經世濟民理想和精忠報國信念的他們,終究都沒有酣暢地揮灑自己的才華,個性鮮明的無數天才們的存在也并沒能革除社會的不公和醜惡,更無力挽救大唐走向衰亡的命運,曆史的必然性和悲劇性的宿命感也通過這樣的設計得到了加強。
最關鍵的一點,影片将人物命運與王朝發展軌迹進行了巧妙的結合。以高适的回憶作為叙事視角,影片引出了兩條線索:一條是叙寫李白和高适交遊經曆的明線,一條是展現唐朝社會以安史之亂為節點由盛轉衰的暗線,兩條線索交織在一起,相互應和,互為表裡。青年的李白和高适,一個恣意灑脫,另一個質樸單純,他們都懷揣着遠大的志向,以少年特有的直接的、雄心勃勃的甚至是有些幼稚的方式尋找獲得重用的報國門路,雖屢次受挫,但他們都還懷有樂觀的心态和無限的信心。而此時恰逢開元盛世前期,國運繁榮、社會蓬勃發展,整個唐朝社會都彌漫着一股積極進取、昂揚向上的風貌,這一階段,無論是角色命運還是國運軌迹在影片中都呈現一種上升态勢。到了中年時期,高适和李白的人生路徑以驿站一别發生分野,李白先是通過終南捷徑得到賞識又因遭受排擠選擇歸入道門,高适拜入哥舒翰營中成為曾經不願成為的幕僚,二人對理想的追求都蒙上了一層富有迷茫和懷疑的色彩,而此時邊關形勢漸緊,安祿山造反在即,唐朝社會矛盾日趨尖銳,兩條線索都出于充滿波動的平台期。而到了兩位主角的老年時期,李白出山投奔永王,流放夜郎最後又被赦免,高适身兼三鎮節度使又在平定安史之亂中功勳卓著,終于得以實現自身報國的抱負卻已無法挽回唐朝衰亡的命運。而對于唐朝而言,安史之亂大大動搖了唐朝的根基,強盛帝國的命運以此為轉折點急轉直下,走向衰落,正如兩位主角的命運一般。除卻最後出于傳遞積極社會價值考量的“詩在,唐朝就在”的升華,電影的後程充斥着一種繁華落盡的無奈與悲哀。人物命運是唐朝社會發展軌迹的折射,而唐朝社會也正是人物命運如此發展的根源,兩條線索的呼應使得影片的旋律更加豐富,内容也更加詳實,這也成為了整部影片的叙事得以成立的前提。
除卻對唐朝社會圖景的成功摹狀之外,影片作為一部國産商業動畫電影,帶給了不少觀衆極佳的觀影體驗。追光動畫經過多年的淬煉,積攢了足夠多的經驗,而《長安三萬裡》則成為了國産動畫電影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制作體系的佐證。無論是從節奏把控和通暢的劇情邏輯、對華麗場景的把控調度還是詩詞元素的巧妙融入當中的哪個方面,影片都能夠達到合格的标準,而将這些要素綜合起來,《長安三萬裡》就成為了一部優秀的成熟電影工業體系下的商業作品。
影片節奏而言,有不少聲音認為這是一種“流水賬”式的結構,缺乏叙事重點。然而事實上,電影在時長上對主角和唐朝三個不同階段采用了大約1:1:1的配比,再加上最後的升華,并不顯得拖沓,起承轉合分明,每一部分中平淡與高潮分配得當,也不會讓人在觀影過程中産生長時間平淡的無趣或者多次高潮刺激後的疲勞感。我認為,總體而言,影片的節奏把控還是比較令人舒适的。
通暢的劇情邏輯為影片的劇本兜住了底線。首先是人物邏輯,高适的人生路徑自不必說,作為影片的叙述者,他行為的所有動機與結果都合情合理,而李白的每一個人生選擇雖看上去隻有結果而缺乏動機支撐,看似動機和行為有些割裂,但采取高适視角卻可以很好的彌合這種裂隙——他并不總與李白呆在一起,所以隻要高适闡明自己對李白的理解或不理解、對李白的認知與缺乏認知,李白一切行為邏輯的合理性便都可以成立。然後是唐朝社會走向衰亡的必然性。在安史之亂這個節點之前,影片已經通過高适的講述和人物台詞對社會問題的指示對唐朝必然走向衰亡做了充分的鋪墊——以李白和高适為代表的愛國詩人空有一身才華,卻因為不合理的選官制度、門閥當道的社會現實、士農工商階級分明的結構局限屢次受挫;李白等詩人在長安胡姬酒坊尋歡作樂、相互吹捧的荒唐場面也僅僅是上流社會和官場驕奢淫逸的冰山一角;裴十二的遭遇是唐朝乃至曆朝曆代女子命運的縮影;高适在戰場上親眼所見的“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場面、親耳所聽的老者“他們頭發比我都白,卻還是上了戰場”的喟歎、對“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的千千萬萬黎民百姓因戰争帶來的苦難生活的設想,都将矛頭直指唐朝不合理的軍事制度,這樣的場景描繪讓即便不知道唐朝曆史的人看了也能夠預感接下來唐軍會面臨重大危機;而通過側面展示,寵愛玉真公主、重用李林甫等奸臣的昏庸皇帝形象也得以構建,統治者一次次的失誤決策也成為唐朝危機的爆發的導火索。除此之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李白在高台作詩時,台下的一名客人說了一句話:“李白是商人之子,又有胡人血統,居然還能名滿天下,我們大唐真的是海納百川啊”,這句台詞背後隐含的意味是:胡人和商人仍然是低賤的,隻有既定的既得利益者才有資格對一切進行價值評判,這句話中蘊含的傲慢恰恰傳遞出這樣的信息——唐朝,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包容開放。影片貫穿安史之亂轉折點之前的一處處細節都為最終危機的徹底爆發埋下了伏筆,對社會問題的大膽探讨和表現也讓唐朝衰亡的必然性也在影片前期得到了充分的暗示。
華麗的場景設計是這部電影的一大亮點,激動人心的打鬥場面、绫羅飄飛的華麗舞蹈、策馬狂奔于天地間的潇灑與自由,都給觀衆以舒适的審美體驗。而影片中這類場景的集大成者,便是李白醉作《将進酒》的場面——山川風月為幕,駕白鶴遨遊于江渚之上,成風遨遊于九天星河,衣袂飄飛間入空靈浩渺之境,配以金樽清酒和李白渾然天成、出神入化的詩歌,創造出一幅直擊心靈的審美奇觀,幾乎可以用震撼形容。而幻境破滅後,僅剩幾個中年男人醉卧江邊,寥落之感油然而生。
詩詞元素作為本片的賣點,非常巧妙地貫穿電影始終。作為一部老少鹹宜的、富有文化教育目的的電影,影片中人物張口閉口就是各種每一個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詩歌,觀影過程中,不少小孩子會跟着影片中的人物大聲誦讀。詩歌的插入并不生硬,與人物台詞渾然一體,雖有刻意之嫌,但在與情節發展與人物情感的配合中并無刻意之感,成功地放大了唐詩的美感,也豐富了電影的文化意蘊。
當然,這部電影仍然在一定層面上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對曆史事實的不合理改編,電影中的李白仿佛因為第一次婚姻遭受了莫大的委屈,但事實上,李白與許氏深居桃花岩,過着清淨安樂的幸福生活,夫妻和睦;再比如,影片沒有對唐朝社會的一些更深層次的問題進行探讨,傳遞的價值觀念在一定程度上較為單一、有些落後······但這些問題幾乎已經成為所有國産動畫電影固有的通病,可能來源于電影題材本身的局限性,并不是《長安三萬裡》的特殊問題。在這個角度上,無論是《長安三萬裡》,還是其他國産動畫電影,都還有很大的進步和改良的空間。
關于長安三萬裡究竟是不是一部好電影,相信觀衆的評判和市場的反饋作為商業電影評價體系的重要構成已經給出了答案。希望日後我們能夠看到更多的、更加優秀的動畫電影作品,國漫的崛起,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