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是我的第四部作品,電影劇本以一九八八年在東京豐島區發生的“西巢鴨棄嬰事件”“為原型寫就。

簡單叙述一下西巢鴨棄嬰事件的經過。孩子的父親在長子快到入學年齡時失去蹤影,在商場工作的母親此後認識了不同的男子,并在家裡相繼生下了長女、次子、次女、三女兒。次子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所有的孩子在出生後都沒有去相關部門辦理出生登記(就是說,他們在法律上并不存在),所以也無法上學。

長子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為了與新結交的戀人一起生活,将四個孩子留在了家裡。這是發生在一九八七年秋天的事情。孩子們靠母親偶爾裝在信封内寄來的錢維持生活。翌年四月,當時隻有兩歲的三女兒被前來玩要的長子的朋友毆打緻死。長子把三女兒的屍體埋在了秩父的一片雜木林中。之後房東發現了孩子們獨自生活,随即向警察局報案,公衆才知道了這件事。

我最初聽聞這件事,是在擔任《地球ZIG ZAG》節目的助理導演期間,去長野縣伊那小學春班拍攝孩子們上課的時候。與其說周圍的人沒有發現孩子們獨自住在公寓裡,不如說是人際關系稀薄得讓他們不願去發現。但想想這件事發生在“東京”,也就不奇怪了。

這一事件作為現代都市中家庭關系疏離的象證,接連幾天都被媒體當成聳人聽聞的新聞報道,批判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棄子女于不顧的母親身上。周刊雜志甚至用了“魔鬼般淫亂的母家”“身處地獄的孩子們”、“毫無責任的性愛”等過激的标題吸引讀者。看到這一系列報道,我産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少年沒有舍棄妹妹們離開家呢?

有一天,我看到一則新聞中寫道,被兒童咨詢中心收養的妹妹說“哥哥很溫柔”。心中萌生的疑問就此展開了想象的翅膀。

毫無疑問,造成這起不幸事件的原因是母親不負責任。但是即使過程艱難曲折,她也獨自一人生下孩子,并将他們養大,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如果母親歇斯底裡地打罵孩子,那長子大概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妹妹們。所以我猜想,即使相處的時候時間很短暫,他們母子間也擁有無法從報道中窺知的親密關系。

在被遺棄的六個月内,孩子們看到的并非都是灰色的地獄般的景象。他們的生活中,有與物質上的富足不同的“豐富性”。兄妹間共同分享喜悅和悲傷,也擁有隻屬于他們的成長和希望,如果是這樣,我們要做的并不是站在公寓之外講述“地獄”的殘酷,而是去想象在被切掉電源的房子内,孩子們是如何體會着這份豐富性,之後又是如何失去它的。

當時,伊那小學春班的班主任百濑老師對我說:“請你在東京尋找你應該面對的孩子。”這四個孩子或許正是我應該在東京面對的對象。我在東京出生,也在這裡成長,或許可以透過孩子們的眼睛,描繪出屬于我的“東京論”。我想從公寓内部描繪孩子們望見的東京的天空——帶着這樣的想法,我開始寫劇本。

事情發生後的第二年(一九八九年),我完成了電影的企劃書以及劇本的第一稿,準備着手拍攝,通過熟人牽線,我見到了Director's Company“電影制作公司的制片人宮坂進先生,聽取了不少他對劇本的感受。

Director's Company是在一九八二年由相米慎二、長谷川和彥等九位導演創立的,不依附大型電影制作公司,志在制作符合自己期望的電影。遺憾的是因為諸多因素,這家公司于一九九二年宣布破産。但對當時的青年電影導演來說Director's Company 承載了我們的憧憬和向往。

拿給宮坂先生看的劇本,标題是《美好的星期天》。

電影中便利店的場景,實際上發生在巢鴨站一旁的粗點心店。那裡是小學生們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在點心店裡,長子遇到了後來導緻三女兒死亡的朋友。

這家點心店有些與衆不同,來買點心的孩子都可以畫紙和蠟筆畫畫。店裡挂着好幾幅畫,其中有一幅是長子畫的,畫上寫着私立小學“立教小學”的校名。他興許是為了遵守與母者之間的約定——“當别人問起的時候,就這樣回答”。

我知道這幅畫之後,打算以長子帶着謊言的繪畫日記展開故事。雖然身處的現實非常殘酷,但是點心店内的畫卻畫出了他的喜悅——“一家人一起去了某地”。在電影轉場時,我多次插入孩子們朗讀繪畫日記的聲音,在影片的結尾,我打算将畫有埋葬妹妹的秩父山的畫,與少年朗讀“真是個非常美好的星期天”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與宮坂先生約在赤坂見面,一起吃了飯。他競然非常認真地看完了我這位素不相識、初出茅廬的年輕導演的劇本,還提出了許多建議,我記得,宮坂先生當時覺得電影的結尼太陰暗:“現實雖然是這樣,但是電影的結尾可以改成長子拼命想救妹妹,否則電影就沒法拍……"

他給出了許多意見,讓我對想拍的電影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明白自己想拍的不是講述救贖的電影,也不是随之衍生的精神宣洩,與褒獎相比,以專業人士的眼光給出的批評意見顯得更加珍貴。

然而,我也意識到,對我這樣毫無拍攝經驗、連導演都算不上的人來說,想将如此令人沮喪的放事拍成一部電影,前路會有多少未知的風險。

之目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尋找拍攝 《無人知曉》(的原型)的時機:并想以這部電影作為自己的導演處女作。但是正如第一章中所說的,我被邀請拍攝 《幻之光》。那時覺得興許是個不錯的機會,便接了下來,所以《無人知曉》的拍攝也往後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