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考《CURE》中的主角是何時跨過那條正義和邪惡的界限時,高部和佐久間之間關于語言和内心的對話吸引了我,而這引向了對《CURE》中語言、聲音、影像等要素的呈現方式的思考。
第一個場景,高部和佐久間在天台上談論一系列案件背後的犯罪心理。
佐久間:“别太深入别人的内心了。”
高部:“我沒打算那麼做。我隻是在尋找能說明犯罪行為的語言,這是我的工作。”
(佐久間)「深入りするなよ、人の心に。」
(高部)「そんなつもりはない。俺はただ、犯罪を説明する言葉を探して。それが俺の仕事だ。」
作為追蹤真相的偵探角色,高部對自己工作的定義是“尋找語言”,而“尋找語言”和“深入他人内心”作為兩種性質截然相反的對照出現在這裡,高部似乎在說,自己并非真心想要理解犯人的動機,而隻是要尋找合适的說法對犯人的行為進行概括和說明,一個跟邏輯推理、理論、理性聯系在一起的行為,事實上這也是高部會向身為心理學家的佐久間尋求學術幫助的原因。但高部似乎完全沒有發覺自己陷入了經驗和語言之間的糾纏,想要在不深入犯人内心的情況下找到一套合适的說辭來解釋犯罪行為,從根本上說就是不可能的,而事實上随着調查深入,高部也一次次地跨過語言所能達到的界限,深入到間宮的精神世界,成為他的分身,直至徹底取代間宮。
佐久間作為理性的代表,也兩次提醒高部:
佐久間:“你再跟那個男人交談下去,會很危險的。”
(佐久間)「お前がこれ以上あの男と話すのは、危険だからなぁ。」
佐久間:“跟那家夥交談是很危險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别太深入了。”
(佐久間)「やつと話すのは危険だ、予想もしないこと起こるかもしれないぞ。深入りするな。」
而作為來自“不正常”的精神世界的傳教士,間宮催眠他人的主要方式并不是通過語言誘導,他是放棄了語言的人,并不是說他寡言少語,而是指他不再使用語言來建立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出生地、年齡、職業,這些問題不再能激發任何反應。
高部與間宮第一次對話時,間宮的身體被籠罩在黑影中,間宮的聲音夾雜在高部自己的怒吼聲、開門聲、左沖右撞制造出的噪音中間,隻是作為高部發出的提問的回聲存在着,回聲是沒有身體的聲音,并不是失去了身體,從而激發出人們對不可見的身體的想像,就像有人認為山谷中的回聲是樹的精靈發出的聲音,所以将回聲寫作「木霊」一樣。
在放棄了語言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的主體身份之後,間宮隻是他人的話語的留聲機,錄制他人的話語,再原原本本地播放出來。在催眠過程中,真正對人的精神起作用的是一段聲音和影像的機械運動的集合,不斷重複的海浪聲、點火聲、水滴聲,不間斷地閃亮的電燈,流動的水,滾動着的留聲機圓筒。影像和聲音都位于語言之外,它們能夠越過語言,直接作用于人的感知,聽覺和視覺首先都是生理反應,一連串神經元之間的信息交換。
在黑澤清的其他電影中,也出現過将謀殺作為一種生理反應來描繪的場面,我們或許會回想起複仇系列中哀川翔飾演的警察,當他與敵人正面遭遇時,兩人都沒有任何躲閃,隻是同時擡起手臂射擊,從眼球的運動到手指扣動扳機的動作,這條回路就像膝跳反射一樣簡單、直接、快速,這早已超越了複仇的動機,也超越了用科學的語言所能解釋的現象。
但與高部完全相反,佐久間沒有将太多注意力放在影像上,他播放這部默片的目的在于解釋X符号的意義,這已經是他被間宮催眠過的證據,他在無意識中畫下了X的符号,但更明顯的證據卻是他陷入幻覺的方式。在下面的場景中,黑澤清使用畫外音,在佐久間的面部特寫和間宮工作的工廠這兩個畫面之間建立了聯系,又通過形象——一張無法辨認的面孔——将工廠的場景直接與廢棄病院的場景相連,而同時風聲一樣的噪音突然變得劇烈。随後,高部在現實中的聲音将佐久間喚回了現實,但同時他的形象已經具有了不可名狀的壓迫感。
現在,如果我們嘗試越過電影和現實之間的線,或許可以看到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CURE》中越過了語言的邊界的間宮的扮演者,在十三年後,以同一具身體在《熱海的搜查官》中扮演了一位跨過了生與死的邊界的研究者,他綁架了三名經曆過瀕死體驗的少女,将她們放在氧氣艙中,并對着她們循環播放薩蒂《玄秘曲》的唱片。雖然在故事最後,由于與警察的交鋒,他的身體陷入了昏迷狀态,但三木聰通過畫面告訴觀衆,他的精神已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熱海的搜查官》是三木聰受大衛·林奇《雙峰》的影響而誕生的産物,延續了《雙峰》的基本設定以及《雙峰》對媒介的關注。已經有許多研究關注《雙峰》對媒介(尤其是聲音技術)的使用,邁克爾·戈達德(Michael Goddard)在《電話、錄音機、麥克風、留聲機:<雙峰>聲音技術的媒介考古學》中寫到:“這些聲音技術,以及更多的(視聽)技術……既是通往未知世界的通信網絡,也積累了幽靈般的聲音和實體的錄音……它們将《雙峰》的世界生産為幽靈的聲音和其他媒介的檔案。”
随後,邁克爾·戈達德寫到:“林奇标志性的閃爍、頻閃、失靈的熒光燈說明了《雙峰》中聲音技術的關鍵動态,它們隻有通過失靈的過程才能被感知,然後成為通往其他世界的門戶。”閃爍、頻閃、失靈的熒光燈也出現在《CURE》的開頭,很可能是間宮催眠第一位兇手的媒介,也是這個壞掉的熒光燈為高部揭示了催眠術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