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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蜜書(左)在辭去教師工作後,在秦嶺穿梭30多萬公裡,找到35戶山裡人家,與他們一起共同從事古法養蜂的工作。他的四爸(右)是其中一位秦嶺養蜂人。

在秦嶺生活了一輩子,和山裡的土法養蜂人合作也有快十年,但我從來沒想到,一部講述幾萬公裡外歐洲北馬其頓山區女養蜂人的紀錄片,能讓我有如此深刻的共鳴:“她的養蜂方式,居然和我們保育的秦嶺古法養蜂如出一轍!”

但看完這部全球得到多項大獎和提名的《蜜蜂之地》後,我感到有些失落,忍不住想:秦嶺的守蜂人會不會也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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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之地》。

紀錄片的主角哈蒂茲總說:取一半,留一半。在她看來,價格公平,誰都别貪,這樣生計就可以持續。但這是一種理想的狀态,有太多現實的因素可以打破這平衡:發展、養家、市場變化、商業資本的鼓動……

就像闖入哈蒂茲領地的養蜂人侯賽因對兒子說的:“我沒有必要養蜂,這些都是為了你們。”

看完之後,我自以為是地暗下決心:不能讓秦嶺成為最後的“蜂蜜之地”,一定要留住秦嶺的古法養蜂。

1.得天獨厚的陝西秦嶺守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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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蜜之地》女主人公所住的村子,位于巴爾幹半島中部,屬溫帶大陸性氣候,夏天炎熱,冬天寒冷,幹燥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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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秦嶺陝西段的氣候條件要優越得多,蜜源也很豐富。圖為山野環繞的秦嶺守蜂人的家。

我給秦嶺古法養蜂人起過很多名字:養蜂人、牧蜂人、采蜂人、釀蜜人、獵蜜人……當我開始寫《秦嶺最後的守蜂人》系列文字時,我才發現,他們就是在守——守着山、守着蜂、守着生計。從這以後,我就稱在秦嶺堅持用古法養蜂的人為“守蜂人”。

《蜂蜜之地》哈蒂茲的家鄉灌木叢生、遍地野草,不算荒蕪,卻沒有見到森林,所以蜜源也相對少一些。

而我所在的秦嶺陝西段,則有明顯的氣候和地理優勢。

陝西秦嶺北麓屬溫帶季風氣候,南麓則處在亞熱帶季風氣候帶,南北氣候差異明顯:北部幹燥,南部多雨,西部則慢慢由黃土高原向青藏高原過渡,寒冷多雪。

從衛星地圖上看,這裡和西雙版納、大興安嶺等地區,都呈深綠色,是中國乃至全球都更綠的地方。這裡有19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1],哺育着345隻野生大熊貓[2]。這一片是大熊貓國家公園的核心地帶。

相比《蜂蜜之地》的哈蒂茲,秦嶺守蜂人是幸運的;因為他們在地圖上最綠的地方養蜂,有受全世界寵愛的大熊貓陪伴。

我們協助的守蜂人,主要分布在秦嶺南麓。這裡從太白山向南緩慢延伸,一直到漢水河谷,海拔由3000多米過渡到600-700米。古法養蜂區則集中在2000-1000米這個範圍。立春開始,一直到寒露,也就是從2月底一直到10月底,這裡都有花粉或花蜜可供本土蜜蜂采釀。

[1]http://www.snrmt.com/wap/article/index/112480

[2]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14999

2.北馬其頓與秦嶺,遠隔萬裡心有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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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哈蒂茲要先爬上附近山崖,将在山岩縫中生長的野蜂“招”至自家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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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的守蜂人們也善于在懸崖上招蜂,隻不過使用樹樁做成的蜂桶。

影片中,哈蒂茲采用的是當地傳統養蜂方式,即招回本地野外蜜蜂,放入提前為野蜂建造的蜂箱裡。這種蜂箱模拟野蜂自然選擇的栖居地而建。蜜蜂入住蜂箱後,自建蜂巢,自我繁育,自行釀蜜,養蜂人根據每年的釀蜜情況,酌情取一定的蜜換取生計,留下蜜蜂的口糧,以便蜜蜂過冬。

岩石縫隙,樹木空洞,泥土洞穴,都是本土蜜蜂選擇築巢、繁育的理想空間。

我們協助的守蜂人熊大哥說:“老輩人先在石縫裡發現了蜂蜜,定期采集回家。後來為了方便照看,年年都有蜜吃,才把蜜蜂招回家照看,這樣一來,每年都有蜜吃。”

可是我們在秦嶺穿行10年,都沒有見過蜜蜂在石縫裡築巢的現象——在樹木空洞裡築巢的倒是見過幾個。牛尾河自然保護區的方大爺說:“過去,有人發現樹洞裡有蜂子,就把那一段樹木鋸斷,再搬回家養着。和木頭一起搬太笨重,蜜蜂也容易半路跑掉,他們就仿照這個樹洞,做成蜂桶,放在崖上,就能招來蜂子。”

為什麼秦嶺南麓的蜂很少在岩石縫隙裡築巢?因為這裡潮濕、多雨,就算是向陽的石縫,也難免有些發潮。而哈蒂茲那裡海拔高、緯度高、降雨量少。你看她撬開石縫時,周圍都很幹燥,所以蜜蜂選擇在石縫裡築巢。

哈蒂茲的蜂箱是石片壘起來的。秦嶺守蜂人的呢?是把直徑30-40厘米以上的木頭,分成120cm左右的樹段,從中間劈開,掏空木頭,晾幹,就成了蜂桶。哈蒂茲那裡沒有森林,但是石片卻不少;秦嶺呢,樹木很多。所以,兩地人們都非常善于就地取材,來幫助蜜蜂建造它們喜歡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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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蒂茲家中的蜂房是用碎石片壘起來的,屬于因地制宜的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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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守蜂人們就地取材,用掏空樹樁給蜜蜂造一個家。

不謀而合的是,他們都從懸崖上招蜂。漢西林區的守蜂人劉哥說:“蜂桶要放在發紅、發白的崖上,蜂子才肯來。”我問劉哥為什麼,劉哥說老一輩人都是這麼做的。

後來才知道,這樣的崖壁上,光照時間長,相對溫暖。蜜蜂是一種恒溫動物,它們需要将蜂巢内的溫度恒定在36-38度,而維持這個溫度,就要消耗它們的“糧食”。如果築巢的地方光照充足、自然溫度高,蜜蜂維持巢内的溫度時,就可以減少對“糧食”的消耗。這是後來科學家研究出來的知識,這些知識,秦嶺的養蜂人是不知道的,哈蒂茲也不一定知道吧?但是他們都可以憑着經驗去揣摩蜜蜂的“心思”,投其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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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蒂茲去懸崖招蜂,背着用泥或牛糞糊起來的藤編蜂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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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守蜂人用竹編的蜂罩,形狀與哈蒂茲背的高度相似,外表糊着牛糞。

哈蒂茲去崖壁招蜂時,背着一個倒置漏鬥形的罩子;秦嶺守蜂人,也有一個這樣的罩子。雖然他們在地球的兩端,但是利用自然的方式卻出奇地相似:都編了一個罩子,都使用牛糞把罩子糊得嚴嚴實實……如果說有什麼差異,那便是哈蒂茲用的材質不是竹子,而是像某種藤條,尺寸較大;而秦嶺守蜂人用的是竹子,尺寸稍小。

所以為什麼要做這個罩子?

這叫蜂罩。我們可以将其理解成為一個臨時用于周轉的蜂箱。蜜蜂總是喜歡待在黑乎乎的地方,所以,無論是在北馬其頓還是在中國秦嶺,守蜂人在做這個蜂罩的時候,都是想創造一個可以方便搬運的“洞”。他們把蜜蜂從之前的洞裡,引誘到牛糞糊起來的這個臨時的“洞”中;最終再轉移至更安全的、由守蜂人為它們專門建造的新家。

雖然遠隔萬裡,但北馬其頓和秦嶺在就地取材、遵循蜜蜂習性、做蜂罩、制蜂箱招蜂的思路上是一樣的。

3.“蜂子這東西,是天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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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對生長環境很敏感,也需要有幹淨的水源,圖為秦嶺蜜蜂在飲水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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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蒂茲擔心鄰居的牛闖入會幹擾蜜蜂,污染蜂房,急着把它趕走。

十年前,我覺得我四爸的蜂群數量總是無法壯大,就自以為是地建議他學習新技術,擴大規模,并承諾包銷。但四爸無動于衷,隻平靜的說了句:“蜂子這東西,是天财,主要看你命上帶不帶。”

他一個人這樣說,我還不以為然。但十年來,我遇到的幾百個養蜂人,幾乎都這樣說。太白保護區的李大爺認真地告訴我:“養蜂不過百桶,過了百桶,做事就要小心了。”

養蜂要靠緣分?是天财?那是不是我們躺在家裡等着,蜜蜂自己就會上門來呢?

當然不是。

首先蜜源是關鍵。蜜源好,蜂才旺。一般來講,蜂桶超過100桶的守蜂人都住在秦嶺核心保護區裡。這裡幾乎沒有農業,周圍上百公裡都是林區,路難走,人煙稀少。生活在這裡,必須能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

其次,桶多,才更有可能被蜜蜂選中。一個崖上放幾個不同大小的桶,可以增加招蜂成功率。給蜂桶内壁塗上蜂蠟,不僅氣味能吸引到蜜蜂,而且蜜蜂築巢時也能給它們奠定一些基礎,減少它們分泌蜂蠟而費的功夫。

另外,就算招到蜜蜂,放置蜂桶時,假如陽光不夠充足,風太大,缺乏遮雨條件,蜜蜂也會離你而去。

而守蜂人如果總在地裡使用農藥,蜜蜂也不願意來。

所以,雖說緣分很重要,但如果你和一個姑娘有緣,卻不真心實意的去愛她,她真的願意和你在一起嗎?

如果你虛情假意,不付出真心,蜜蜂也不會願意和你在一起。

4.生計不能隻靠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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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守蜂人種植的天麻。

影片中沒有看到哈蒂茲從事其他農業活動,如果養蜂出現不可抗拒的風險,生活就難以得到保障。

在秦嶺,很少有守蜂人隻靠一項收入來維持生計。秦嶺古法養蜂,就像養雞養鴨一樣,家家戶戶都有,隻是或多或少而已。

如果守蜂人家的地理位置好,蜜源好,又能堅守古法,蜂蜜收入占比就高一些。我們協助的守蜂人,蜂蜜的收入占比,從十分之一到四分之三,都有,但都不是單靠蜂蜜為生。

漢西林區的劉哥,種天麻,豬苓,重樓等藥材,養蜂100桶左右;牛尾河自然保護區的方家,養蜂100多桶,種植山茱萸,重樓等藥材,采集桑黃、重樓等藥材;小隴山自然保護區的王大哥,養蜂80多桶,種天麻、黃精、芍藥等藥材……

相比秦嶺守蜂人,哈蒂茲的收入結構似乎确實有些單一。蜜蜂沒有了,生計就沒有了。從她和母親的對話來看,她陷入了絕望。

一開始,我們也希望守蜂人能專業化發展,把蜂蜜産量做大。後來發現,蜜源有限、氣候異常、森林噴灑農藥……這些不可控制的因素,都有可能導緻蜂群死亡或者蜂蜜産量下降,甚至會導緻絕收。

所以,古法養蜂保育工作是要鼓勵守蜂人利用本土自然資源及智慧,實現生計來源多元化。這樣他們就不會把生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養蜂上。

5.适度采蜜:用價格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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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賽因和商人鋸斷了野蜂樹樁,最終導緻無蜜可賣,全家搬離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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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守蜂人遵循古法養蜂的原則:對蜂蜜取一半,留一半。

哈蒂茲的蜜蜂沒有了,主要是因為侯賽因和商人。

在商人的鼓動下,侯賽因取蜜太多,以緻于他的蜜蜂最後無蜜可吃。哈蒂茲的蜜蜂受到了威脅,蜂蜜被盜。商人還不滿足,唆使侯賽因和他一起去找野蜜——而那些野蜂,恰恰是哈蒂茲的蜜蜂種源。他們鋸斷了樹木,掏空了蜂巢,蜜蜂隻能選擇逃離。

商人隻會想要更多的蜜,卻不會考慮侯賽因的養蜂事業能不能長久,更沒有想到他的所作所為會把哈蒂茲逼上絕路。商人這樣做,也說明市場上有一群等着搶蜜的消費者。沒有需求,哪來傷害?

秦嶺這裡也大同小異。“取留各半”本是是秦嶺守蜂人堅守多年的原則。可随着人們對土貨的需求日益增加,守蜂人也會被驅使着取更多的蜜。有守蜂人不聽老輩人勸告,取蜜太多,而導緻蜜蜂無法過冬。也有人從傳統養蜂過渡到新式養蜂後,取蜜過多,冬季喂白糖,令蜜蜂體質變差,而被傳染上爛子病,死蜂多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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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極端氣候的影響,過于寒冷的情況下,蜜蜂很容易被凍死。

另外,有些秦嶺的“侯賽因”,會用現代化的活框蜂箱飼養蜜蜂,想要産出更多的蜂蜜。但因秦嶺本身蜜源比北馬其頓好,“侯賽因們”的蜂蜜并沒有顯示出額外的優勢,有時甚至還會滞銷——市場本身也在進行自然的調控。

但如果沒有商人,守蜂人就無法與城市消費者建立具體的連接,這顯然也行不通。那麼,可以有商人來幫助建立甚至維持平衡嗎?

蜜蜂自己築巢,自我繁育,自然分蜂,吃自己的蜜蜂過冬;古法養蜂應更順應蜜蜂的自然習性,更照顧蜂群的整體性,适度取蜜,既能照顧蜜蜂,又能謀取生計。如果有商人利用價格杠杆,适度地提升價格,則可以讓守蜂人自身更加堅守他們的傳統做法。

堅持适度采集、多種經營,是完全可以兼顧綠水青山與合理收益的。而對那些想要嘗試新式養蜂的守蜂人,我們也可以支持并一起探索,在照顧蜜蜂自然習性的前提下,幫助他們提升産量,同時适當降低價格,這樣也可讓一部分消費者買到更廉價的自然蜜。

6.回不去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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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守蜂人方大爺(中)今年已經80歲了,左為方大爺的女兒,右是本文作者劉蜜書。

北馬其頓的哈蒂茲50多歲了,守着家中85歲的老母親,在山上獨自采蜜。秦嶺的守蜂人,也很少見到40歲以下的,50-70歲這個年齡段占比80%以上。更年輕的人幾乎都外出打工了。能留下來的,很多也是因為考慮到要照顧老人或者孩子。

漢西林區劉哥,40多歲,一個人在老家種天麻,老婆帶孩子在鎮上上學。他說他适應不了城市生活,不願意出門打工,所以主要靠種天麻和養蜂;王明春50多歲,和老婆留在小隴山自然保護區的一個大山溝裡,挖藥、種藥、養蜂,同時守着年事已高的父母;漢西林區的熊老哥,50多歲,和老婆一起種天麻、喂母豬和牛。熊老哥一個兒子在當兵,一個女兒在上學,還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他要攢錢給兒子買房,給女兒掙學費。

年輕人是回不去的。雖然也可能比在城市掙錢多,但太寂寞太清苦,年輕人受不了。

山頂的人搬到了半山腰,半山腰的人搬到了山腳下,山腳下的人搬進了城,人們都和山上的水一樣,慢慢向更低、更開闊、更發達的地方流動。

再過10年、20年,會怎樣?山裡大概沒有人住了,古法養蜂也就沒有了,和《蜂蜜之地》一樣,隻剩下一座一座的墳頭。

蜜蜂會怎樣?沒有人守護它們,會不會被狗熊傷害?沒有人取它們的蜜,它們會不會更健康?沒有人用蜂罩捕獲它們,是不是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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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總是有的:哈蒂茲懸崖上的野蜂又開始産蜜了。

哈蒂茲也好,秦嶺守蜂人也罷,他們都沒有把蜜蜂當做流水線上的一位工人。他們是愛蜜蜂的。他們深深地知道,自己離不開蜜蜂。

既然還有守蜂人在秦嶺深山裡居住生活,既然大家還需要蜜蜂釀造的香甜蜂蜜,那就讓人類與蜂子們一起好好地相處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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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蜂蜜之地》靜幀、劉蜜書

編輯: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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