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去做一場觀影團的路上,看到了演員塗們因食道癌離世的消息。

61歲的年紀,對一位經驗豐富的表演者來說,本該是藝術生命一段新黃金期的開始,很可惜。

2017年,塗們憑借導演周子陽的作品《老獸》獲得54屆某華語電影最高獎的影帝。當年冬天,影片登上大陸院線。

45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烏海》雙豐收|專訪周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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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的兩年時間裡,“老炮兒”成為輿論高頻熱詞。《老獸》和《老炮兒》似乎很像。

但其實并不難發現,《老炮兒》呈現的沖突隻是一個精緻卻虛假的共情裝置。影片隻是“六爺”對“惡少”的訓話而已。“六爺”擁有道德和情感的雙重保險,有戲内戲外的光環,“惡少”隻是一個集中仇恨情緒的标簽,對“江湖”充滿遐想的市民觀衆可以毫無障礙地加入對“官二代”的讨伐,宣洩憤怒。

《老獸》完全不同。更純粹的在地性帶給影片更廣闊的現實空間。試圖尋求共情的觀衆發現自己陷入了難解的具體沖突。他會感到被冒犯,甚至羞恥。

所以《老獸》不可能是票房大作和國民話題。我也明白,“塗們去世”這個傳媒“熱點”也會很快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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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金恒立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老獸》的故事發生在内蒙古鄂爾多斯。

某一時刻,我意識到,真正定義鄂爾多斯這座城市底色的,不是近十多年煤炭産業帶來的财富傳說,不是近十年經濟泡沫更新經曆的陣痛,當然也不是“現代性”評論者比附的關于“鬼城”的獵奇。

早在地下的煤礦被開采之前,這塊被黃河“河套”三面包圍的高原就已經失去了持存的、由長久定居的族群所賦予的性格。這裡是“邊疆”,是由千年軍事屯戍、流徙、大規模政治移民和自然移民所定義的“豐曠之野”。

不同于純然遊牧的北方,當然也不同于南方并不遙遠的農耕政治中心,延續的民族雜處、權力關系縱橫的“邊疆性”讓這裡的人們習慣了境遇的無常,以及秩序不斷崩毀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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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他們從秩序的不斷崩毀中,建構了一套生态。這生态空洞、扁平,因高度“去中心化”而達到了真正的中心化:人們崇拜當下于平等,在酒精中勾連自由與真誠,抱持自然主義的距離與具體的權威狎戲,卻對遙遠的抽象權威虔敬不疑。

他們的執行力和對價值的漠然程度都令人驚異。

這一切最好的象征,大概并不是城區或荒漠中矗立的那些高樓,而是早已成為當地象征的成吉思汗陵園——一座富麗的衣冠冢,紀念一個以“開疆拓土大一統”式漢族政治理想被遵奉的蒙古族英雄。

其實,此時此刻,這些描述能适用的場域遠比鄂爾多斯廣闊吧。這個時代的政治大概就是徘徊在遊牧和安居之間的扁平政治吧。

隻不過,在遊牧與安居之間,在生産與侵略之間,這片土地上的文明已經有超過兩千年的曆史了。

鄂爾多斯,是更廣大時代困境的絕佳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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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很贊同之前的悼念輿論賦予塗們的“草原”特質。他的确來自草原,但他的表演呈現的,毋甯說是一種出離草原的狀态。

他出離于遊牧的開放空間與反叛性,在其邊界上更傾向于擁抱封閉的、中心化的的既成規則。

這種出離狀态養成了他氣質中混雜的滞重、狡黠和強韌,具象為“成吉思汗”、“左冷禅”(并不太符合原著的描述),當然也具象成了《老獸》中生活在鄂爾多斯城區的“老楊”——塗們賦予了這個角色驚人的現實性。

“老楊”并不具有反叛性,他有的隻是對特定封閉環境潛規則的熟悉。

他無比自如地順應這套規則,本能地對它充滿自信。于是他可以見招拆招地把自己擁有的資源置換成當前困境的解法,不做更複雜的權衡和計劃。

對“老楊”來說,家人是所有可利用的資源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不可以輕易消耗,但終究是可以消耗的。最親近的人情與自己的欲望以及一種動物性的、領地意識一般的自尊緊密聯系在一起,既相互補充又彼此證成。但欲望和自尊又有更根本的地位。

真正的“獸性”,或許就是表現為欲望和領地自尊的自我延續,并以此為目的不斷地做出隻能應對眼前障礙的殘忍選擇。

“老楊”是一隻“老獸”,他狡黠,驚人地自私,堅韌,毫無道德,目的明确,行動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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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這樣的人完美地順應了叢林法則的要求。但,就像“叢林法則”這個詞本身暗示着的,如果叢林不存在了,最适應規則的物種會成為最先滅絕的那一個。自然的叢林很難在短周期内消亡,社會的叢林卻可以,尤其是在本來就缺乏持留性格的鄂爾多斯高原。

“老楊”的前史是很容易補充的。他成長的時代,上世紀的中後期,是鄂爾多斯地域政治結構不斷崩毀的年代,民族,或者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無政府的社會運動沖刷回最原始和貧瘠的動物性,也隻有更殘忍、自私、緊緊攀咬住當下欲求的動物性才能适應這塊土地千年邊疆史上最晚近,或許也是尤為深密血腥的叢林。

地域的封閉性是叢林的後果,因為叢林隻會确立被“文明”排拒的動物規則,形成的動物規則也會嚴守叢林的邊界。

在邊界以内,更純粹的動物會擁有,并帶給自己的家庭(領地)更多的資源。“老楊”是更純粹的動物,他過去生活的蛛絲馬迹在影片中三個子女的家庭裡,在他虛虛實實的自述中。

他是個混蛋無賴,但在他的時代,他很難不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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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他老去的同時,更強大的力量迅速地,砍伐去了他曾經生存的整片叢林。他失去了他的封閉環境,也就失去了可以依靠的生存合法性。對他來說這當然是後知後覺的,也就是從他發覺的那一刻起,他開始展現出暴力的沖動。

與崇拜“野性”的都市人那動物園遊客式的浪漫幻想完全不同的是,“老獸”沒有血氣。“老獸”隻在兩種情況下會亮出獠牙,一種是他确信自己比對方強大得多(“六爺”?),而另一種就是,他發現自己得以自我确信、熟悉和依賴的生态突然不存在了。

後一種情況,他才可以,如同影片中呈現的,直接地,不計後果地和年輕人沖突。因為他沒有能真正對抗的東西了,他隻能以此确證自己即将到來的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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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楊“的子女們,是新的一代人。他們創造了這座城市更為人所知的形象。

新時代的規則,是地下的黑色黃金,是資本與官僚兩架機器的合謀。

這合謀以另一種方式更徹底、更集中地剝削着當下,并用市民道德和相對等級秩序僞裝出了一幅虛幻的”經濟“藍圖。其中的個人,體面,卻平庸無能,面目模糊。

他們溫和、算計、抱怨、妥協、争吵、冷漠。

新時代的故事是:

“女婿“主導的,針對嶽父魯莽又愚蠢的暴力和他在廁所面對上級領導的唯喏謹慎形成鮮明的對比。

而我們也都明白,當領導在鏡子前,挺着肚子,手扶皮帶扣,指點他要”努力“,要”注意影響“時,他立刻就領會了其中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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