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作《遺傳厄運》和《仲夏夜驚魂》中可以看到,導演始終在關注集體對個人的影響,《遺傳厄運》中家庭的愛成為了一種詛咒,而《仲夏夜驚魂》則用一個社會模型展現了一種極端的集體主義,《博很恐懼》則試圖把這個視野放大到整個當代社會。雖然格局起得很大,但導演選擇了一個很小很巧妙的切入點,那就是男主角博以及他和母親之間的關系。
影片在段落結構上的劃分十分清楚,第一段:城市公寓,第二段:郊區别墅,第三段:森林營地,第四段:博的家。其中包含了大量的符号和母題,從這裡可以看到阿裡·艾斯特巨大的野心。
到底發生了什麼?
雖然影片的大量篇幅用在了表現這段畸形的母子關系上,但我認為不能簡單地把它僅僅理解為一個家庭内部存在的問題,或者是一個俄狄浦斯的寓言,而理解影片表達的關鍵,在母親的身份上,因為影片後面揭示了一個重要線索,一個充滿懸疑元素的小反轉,即我們在影片前半段看到的大多數人都是MW公司的員工。
推測一:一切都在母親的設計之中
影片後半段給出了公司的回顧展,讓我們看看MW公司旗下涉及哪些行業:視頻監控,方便食品,藥品,剃須刀,房産,廣播電視……甚至本片開頭時也出現了MW的logo,意味着是由該公司制作參與制作。從博出生的70年代,随着他的成長,為他生産對應的産品,從小時候治療ADHD的藥物,到青年時代的剃須刀,一直到最後他50歲入住的公寓,博的身邊也一直都是公司的員工。博所看的電視也是MW公司的。換句話說,這家公司就是為了博而成立的,完全出于母親對一個孩子的愛,擔心和控制欲,而整部影片其實是母親對博的又一次測試,并且這次測試被記錄下來,拍攝成電影,成為了公司的又一個産品。(除此之外,電影在宣傳階段也投放了許多有趣的ARG,例如領英上真的存在一個Mona Wassermann的企業頁面,裡面甚至有人真的在詢問工作)
博的母親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博會找到一個異性伴侶,因為他可能會把自己的依戀之情從戀母上轉移到伴侶身上,并從此疏遠她。為了确保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她采用了兩個行動。首先是,母親一直以高潮後會死亡來欺騙博,導緻他不單單隻是50歲的老處男那麼簡單,他在這五十年來從來沒有完成過一次高潮,這也導緻了他的下體如此腫脹。當然這是一個謊言,線索在影片開頭其實就已經給出了,母親在生下博後喊出了一句台詞“是你讓我生的他”,這句台詞很大概率是對博的生父說的。其次,在博的小時候,母親就雇傭了一個叫伊萊恩的小女孩,讓她來扮演博的初戀,并且設計了一出意外,讓伊萊恩看起來像是被強行帶走的,這場偶遇的最關鍵之處是最後留下了的一張照片,這讓博永遠等着她,并且母親也一直向他灌輸伊萊恩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伴侶,而他深信不疑。于是,出于對死亡的恐懼和對伊萊恩的忠誠,他一直等到了現在,從未接近任何異性,當然也從未有過自己的家庭。
從這個事件我們得以一窺母親宏大計劃中的具體實施細節,還有無數類似于此的謊言和設計,一步步地剝奪博的自由意志,淪為現在這樣“悲傷的老孤兒”。
推測三:閃回都是真實的
博的童年時候意識還十分清醒和正常,每次閃回的内容也都是真實可考的,例如他記得保姆Matha手上的胎記,他記得和伊萊恩的相遇。那麼我們是否可以相信這樣一個理論,那就是閃回的内容都是真實的。包括影片最後的袋鼠法庭,也展示了一些以前的監控片段,也可以算作是一種閃回,而這些視頻作為指控博的證據看起來也是确實發生過的。似乎導演就是要讓觀衆建立一起一種印象,那就是閃回的内容都是真實的,因為這個推測對于理解影片最神秘的段落之一有很重要的作用。
如果我們得到了以上三個推測後,再來觀看影片,或許就會收獲一些困惑以外的有趣的體驗。
森林營地段落
森林營地段落采用了有趣的舞台設計來展示博的精神世界,小清新的繪圖風格在導演的編排下竟然呈現出一種莫名的詭異,可以說和影片的攝影母題又很大的相通之處,都是一種類似于《仲夏夜驚魂》中的那種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怖。
而這個段落也是博在影片中唯一一次脫離母親的劇本,并在這裡,博的經曆重塑了他的認識,首先是森林裡照顧他的孕婦讓他感受到了真正的母性是什麼樣的,是一種溫暖的關懷和呵護而不是gaslighiting式的控制。這也是為什麼,他把象征着自己對母性認可的禮物——一尊聖母像,交給了孕婦而不是自己的母親。其次,這出戲劇重塑了他對自由人生的認識,他在觀看的過程中如此認真,把自己代入了戲劇,感受到了人生中從來沒有過的親情。其中很有意思的是,博在戲劇中的體驗是潛意識和戲劇文本交織的,比如,戲劇中的博和自己的三個兒子團聚時,他的潛意識在這時跳了出來,告訴他,母親曾經對他說過行房時會有生命危險。這導緻戲劇中的角色直接問出“那我們是怎麼來的?”這句話顯然不是戲劇的内容,它直接讓博從代入感中跳脫了出來。最後,疑似父親角色的出現,又讓他意識到在父親這件事上母親撒下了謊,正好印證了他對“高潮詛咒”的懷疑。
塑造博的恐懼
影片從第一段就告訴觀衆,我們所觀看的是博的内心世界。并且可以看到導演似乎在試圖抛出一些設定,從和心理醫生對話的段落我們可以發現,博具有偏執的症狀,他會過于焦慮和恐懼一些潛在的危險,他會因為不小心喝下了漱口水而擔心自己是否會得癌症,在不喝水吃藥後認為自己馬上會有生命危險,會害怕告示中的蜘蛛,認為它有劇毒。許多電影在呈現完這樣一個精神病視角的段落後,多半會再從一個客觀視角,例如房間監控,路人視角,來還原這個場景到底發生了什麼,并與之前的内容形成對照。但本片從來沒有還原客觀視角的打算,在第二幕中出現監控後,我本以為接下來會讓影片短暫地跳脫出博的視角,結果監控非但沒有展示現實,反而揭示出更深的超現實,讓博從電視機中一窺未來。換句話說,當觀衆意識到影片展示的是精神世界時,就會渴望看到物質現實的“真相”,因為那一端才是我們熟悉的生活,才具有安全感,就像是我們看到角色的夢境時,就會期待角色醒來回到現實的那一刻。本片讓觀衆的這一期待完全落空,影片拒絕給出任何夢境與現實的分割線,也拒絕還原觀衆所熟悉的現實,就像是《黑客帝國》中的尼奧到影片結束也沒有從The Matrix中醒來。
在博小時候的一個夢中,另一個敢于反抗母親的小男孩被關進了閣樓,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段落最初是以閃回的形式出現的,“既然其他閃回都是真實發生的,那麼這一段是否同樣也是呢?”,觀看時我們或許會懷有這樣的期待。
在影片快結束時,我們發現在多年以後的現在,這個男孩已經長大,仍然被鎖在閣樓裡,并且穿着當時同一件毛衣。博的母親對他說,“你還不明白嗎,那不是一個夢,那是一段記憶”。似乎它确實是真實的,因為首先,那個小孩和博的小時候長得不一樣,所以不像是博的另一個人格。而且如果我們真的把這件事當成一段記憶的話,意味着那個被關在閣樓的小孩确有其人,應該是博的兄弟。
但就在這裡,就在影片似乎要向觀衆展示真相時,帶我們回到了所有看過《遺傳厄運》的觀衆都會熟悉的閣樓,而正當我們睜大眼睛想要一窺客觀視角的真相時,影片卻甩給我們一個完全脫離現實的東西——一個張牙舞爪的巨大的JB怪。
導演故意把這個或許真實存在的人和一個不可能存在的怪物放在一起,于是,博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勇氣又再一次垮塌,觀衆和博一起徹底地陷入迷惑,完全放棄了對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母親的謊言的辨認,剩下的隻有對人生無限的恐懼。
影片中的許多恐怖情節與現實生活的細節聯系十分密切,它取材于日常生活中一些由強迫症,缺乏安全感,社恐導緻的恐懼體驗。博在吃下藥後卻發現瓶子裡的水已經喝完,他沖到廁所裡打開水龍頭發現停水了,而根據觀衆的生活經曆,打開水龍頭會期待有水大量流出,但這裡卻沒有實現這種期望,就像是一種強迫症未得到滿足的焦急和不安。博在流浪漢入侵公寓的第二天回到家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小心翼翼地确認是否已經沒有人在房間内,緊接着才趕緊沖到門口關門,相信部分觀衆也有過這樣的體驗,在忘記鎖門後回到家,會先小心翼翼地檢查一遍家裡有沒有進人,其實這也是缺乏安全感的一種體現。最後,它生動地展示了一個社恐人對外部世界的感受,例如在一個陌生的街區,總是會不自主地假設陌生人的目光帶有敵意。在商店購物結賬時,自己的卡刷不了或者沒帶夠錢,都會驚出一身冷汗。
同時我們會發現,這一系列詭異的情節,嚴格來說都和故事主線沒有什麼關系,而是純粹作為一種呈現博内心世界的手段,或者說是為了傳遞一種焦躁和不安的情緒,而且由于這種情緒是脫離故事文本的,導演完全隻能依靠視聽語言來傳遞,通過上面這些來源生活的設計,且最後呈現出來的效果十分吸引人。所以後半段在第一次看時雖然完全雲裡霧裡,但僅僅就觀賞視聽本身的樂趣就已經足以讓人看下去了。
具體來說,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影片多次采用的所謂“魔鬼視角”,即一種看似普通的旁觀視角,但當這種視角被插入到充滿緊張感的鏡頭序列之間時,會讓人産生莫名的詭異感,就像是通過一個在場的魔鬼的眼睛在觀察這個世界。
最後,影片到底想要表達什麼?作者似乎想要從這段畸形的母子關系出發,道出一些現代社會人們普遍的存在主義危機,它就像是一個賽博朋克社會的雛形——巨型公司成長得越發龐大,滲透到人們日常生活的每一處地方,與之同時,有這樣一個母親的角色,以愛的名義行監控和洗腦之實。簡言之,人們生活的物質被壟斷,精神世界被監視着,最終要麼成為大公司的員工,要麼成為恐懼的博。
此外,其實影片還有很多細節可以研究和推敲,例如影片中還引入了宗教元素,最為直接的就是在第二幕的閃回中,博右胸下方以及手上的傷和耶稣的傷痕位置一緻,他準備帶給母親的禮物也是一尊小型的聖母瑪利亞雕塑。這些元素和故事是如何互動的?以及那個挂在浴缸上方的男人有什麼含義?導演還提到這其實是一部十分“Jewish”的電影,這又體現在哪裡?有時間看完第二遍再來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