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說戈達爾是電影史上最偉大的喜劇天才,因為他能捕捉,演繹常人無法捕捉,或者就算捕捉到了也不知道怎麼演繹的,現代生活中使得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的那些無能和荒誕。無能和荒誕的可以是電影本身,以及電影代表的知識分子生活。不把話題搞那麼宏大的話,就說這部電影,戈達爾做到了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情:隻講“廢”話,“廢”話不是浪費時間的話(什麼話浪費時間?我給你們一個例子:那個自稱從越南回來的攝影師Bogus招呼不打就去摸Juliette的頭發,Juliette也沒不讓他摸,這個Bogus他不講“廢”話)
什麼是“廢”話的“廢”?全片尾聲階段,Juliette的胖兒子已經示範了,講“廢”話是不用教的,那些被人們當作寶貝的“廢”話:諧音,接龍,順口溜,這些東西需要專門開一門課教?人一旦會講話自動就會的,“廢”就是換喻——你可以把每天當作最後一天過,但是沒人可以把每句話當作最後一句話講,現代生活的問題不是人發現自己越來越隻能講“廢”話,而是在言說的換喻本質面前,越來越害怕言說。現代人最怕的那個能指是什麼?就是Juliette在電影快結束的時候跟Robert反複講的那個詞:“然後”,Robert被這個詞吓得魂都沒了,最後急了隻能說:“然後就是死!” 戈達爾沒有選擇繼續讨論:“為什麼人會承認自己要死”這個可能更加有趣的問題。戈達爾對于言說的探索顯然不始于,也沒有止于本片,但是看了那麼多部戈達爾電影之後,是這部電影第一次讓我在電影中發現到了“說”本身的歧義性:跟意指沒關系,而是一個如何“說”的問題,酒吧裡面随意但是不停“讀”文本的那兩個四眼男人非常重要,
“讀”還屬于“說”嗎?為什麼不管“說”的是文本還是陳述,都是在“讀”:閱讀,朗讀?如果“讀”這個例子典型性不夠,那麼就把“讀” 替換成“演”,即便再次祭出Cinéma vérité的大招,我仍然不相信,演員們在攝影機前面是在“演”而不是在“說”。我不認為Robert和那個長得很北非的女孩在酒吧裡面聊起“性”的時候,後者口吻中的愠怒是完全“真實”的。去他的“真實”,電影隻負責僞造“真實”。
但這最多,最多隻能暗示,電影中都是“演”,不存在“說”,在電影銀幕這塊小小的框之外仍然是“說”的王國。我之前一直批評類似這個國家這樣的第三世界國家主流影視作品中演員“演”“說”的水平太拙劣,把所有“說”都“演”成了“讀”,但是退一萬步講,電影又不是精神分析,把“虛言”和“實言”設計成為一個衡量電影的尺度,那太高估電影了。
無論如何,不要因為看了一部1967年的法國電影就滿世界發布類似“人在語言中死去,在電影中重生”的宣言。電影隻是被看物而已,雖然它是迄今為止在形式上最接近人類幻想的人類發明,但是不是幻想本身,能複活幻想的也不是電影,而是客體a.
1. 高加索人種是最醜的
2. 法語極其難聽
3. 沒有比帶着耳機聽男人低聲說話超過3分鐘更加讓我抓狂的酷刑了,戈達爾這個狗娘養的
4. “藝術就是把内容變成形式,而形式就是人性,藝術就是把萬物人性化”——你看戈達爾要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忽略所有類似的假鈔般的格言。
5. 城市很棒,是城市收留了其存在越來越在言說中掙紮的人類。Juliette說得很對,城市能喚起某種“肉體”的感覺,她顯然對于這個發現非常激動,以緻于發出了“我就是世界”的感歎(光我現在能記起來的就有兩次了),那麼問題來了,“肉體”隻是一個詞,“肉體”有肉體嗎?
6. 45分鐘左右在洗車廠的那個場景非常重要,躲藏在聲道中的戈達爾終于說了“實言”:“該用語言怎麼描述現在這個場景?” 電影是“看”對“說”的優位性的最有力的證明。經常被用來和電影類比的體育比賽,well, 你完全可以隻聽解說而不看比賽畫面,而可以隻“聽”不“看”的就不是電影了,“看”,當然也包括“看”“說”,“看”演員“說”。“看”和“說”的區别在哪裡?“看”總意味着某種拖延,對時間的拖延,對事件的拖延,而即便“說”出來的那個能指本身沒有什麼明确的所指,仍然指向了下一個能指,話就是這樣越“說”越多的。你當然可以一邊“看”電影,一邊”說“話,做不到是因為你沒試過。其實戈達爾在這部電影中已經借助Juliette示範了如何一邊在“被看”的時候,一邊“說”‘被看”到的,本片中所有breaking the fourth wall的本質是:“說”篡改了“讓被看”的效果。
7. “說”不下去了就“看”,“看”得無聊了就抽煙,香煙叼在嘴裡,叼着叼着就又開始“說”了。
8. 本片本身是對雷乃的《穆裡埃爾》的換喻
9. 一定要給現代生活挑挑刺的話,那就是“寫”太多,世界都已經不夠“寫”了。在不能“寫”的地方,人仍然能“說”
10. 戈達爾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