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打片作為華語電影特有的亞類型,曾有過風靡一時的高光時刻,但近年來漸漸式微。最近數年間,幾位重要的作者導演,用藝術電影的手法拍攝武打片,試圖使該類型重新蛻變。本文将王家衛導演《一代宗師》(2013) 作為樣本,淺析其叙事結構中蘊含的類型新意,看是否能窺見武打片日後的進展。
《一代宗師》所勾勒的武者生平,以梁朝偉飾演的詠春拳大師葉問為藍本,并着重顯現章子怡飾演的八卦掌接班人宮二,構造出前現代中國的武林傳奇。影片第一幕,藉由“中華武士會”會長的交接聚會,通過葉問與多名習武之人之間的練手,觀衆清晰地把握到武功的多種拳法。這樣基于寫實地表現武打動作,為電影中的武術世界,設定了厚實的物理基礎。
“葉問擊敗宮羽田的比試很獨特:沒有打鬥,而是一場思想的較量,近乎于一段舞蹈。他們的手臂交織在一起,姿勢不斷調整,沒有交手。這場非武打的動作戲最清楚地揭示了王家衛的聯合編劇、武術顧問徐皓峰的影響,徐皓峰重新定義了當代武俠片,強調概念抽象、清晰、快速的動作和樸素、近乎極簡的設計。”Cinema Scope雜志上的一篇影評,強調徐皓峰對《一代宗師》産生的作用。
身為導演的徐皓峰創作了一批“新武俠”電影,其中有代表作《師父》(2015) 等,武戲的打鬥都是建立在寫實的動作風格之上。接受采訪時,徐皓峰表述了關于武打片的一些看法,“上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香港電影确立了武術指導制度。這個制度下,武打片常規來說有兩個導演,一個負責文戲,一個負責武戲,這樣勢必逐漸造成故事情節和打鬥樣式的脫節。因為武打導演提供的某種動作很漂亮的打鬥樣式,屬于鮮明的商業元素符号,可以在上百部、上千部武打片裡複制,跟單部武打片裡的文戲是沒有關系的。”
王家衛在《一代宗師》裡削減了上述那類武打動作的表演性質,華麗的視覺呈現依然有浪漫化的環境氛圍來襯托。可動作設計上的内斂,同樣體現在劇中人物對于比武的克制。片中的一衆武林中人,秉承着一套做人做事的倫理考量,打鬥意味着沖突,但于情于理,解決矛盾并不能依靠打鬥。
年輕氣盛的宮二初登場之時,在意輸赢的心态被她父親一再訓誡。比武更注重的是儀式感,由此可以彰顯武術的文明程度。葉問本就是富家子弟,風度翩翩;宮二舉止不凡,透露出超越傳統婦女角色的女俠形象。其餘的武林人士,文戲中也大多穿着長衫或者西裝,一副有着良好修養的儒雅之士的模樣。
“一條腰帶一口氣,上了這條腰帶就是練武之人,往後就要憑這口氣做人。”葉問在回溯生平時,歸結于自己年幼拜師的情景,為其日後的成就定下基調。影片描繪了形态各異的人生,多位宗師級人物展現的是練武之人的人格。既定套路的武打片中,武者的對手,往往來自不同門派之間的争鬥,然而《一代宗師》在第一幕就否定了這種劇情走向。
“王家衛似乎認同徐皓峰的意識形态立場,即銀幕上顯現的隻是更深層次的政治、社會和精神力量的所幻化的物質痕迹。”武者要去博弈的,是整個宏大時代的流變。“見自己,見天地,見衆生”,這個頗具哲學意味的主旨,強調的便是武者自身練就的精神層面。
關于這種精神力量的支點,港片全盛時期的武俠片,常常會把俠義與民族主義耦合在一起,經典角色如李小龍、黃飛鴻,以及被開發成系列商業片的《葉問》,都是承接這一叙事脈絡。《一代宗師》裡的宮二,同樣面對背負“家仇國恨”的強大敵手,其師兄馬三因當漢奸而理應被師門處置,不過兩人的對決,始終緊緊圍繞在個人恩怨之上。二人皆要強,不論是馬三的權欲熏心,還是宮二的報仇雪恨,這樣的抉擇是性格使然,也是造化弄人。時勢沒有造就英雄,導演摒棄掉武打片對英雄主義的刻畫。
徐皓峰說他拍的是“武行”電影,武者屬于一個行當,其中少不了經營。武術既可以是修行,也可以是事業,還可以是謀生。怎樣去運用武術,會是邪門歪道或是名門正派,依憑的僅是武者所做的個人選擇及價值取向。傳統武術在《一代宗師》裡凸顯出來的個體性,一向是王家衛擅長的現代性叙事結構。
回到動作設計的角度,影片的畫面裡很少能看到蘊含殺傷力的武打動作,《一代宗師》所拍攝的武術動作,更傾向寫意的審美。以宮二與馬三對決的這場戲為例,即使是生死攸關的情境,藉由動作所突出的實則是氣勢,人物的姿态經由打鬥将情緒推上高潮。特寫鏡頭中,演員的面部表情通過放緩節奏和低幀率攝影,而顯得格外沉着有力,動作與動作的間隙,思緒時刻湧上心頭。
物件也是烘托動作的調度元素,空中飄落的雪、彌散的霧氣,身上衣服的皮毛,移動閃爍的亮光,這些給細微顫動帶來質感的美術設計,為整體氣氛的塑造延伸戲劇張力。在随從的試探交鋒中,本該殺氣騰騰的場面,眼看刀刃在外衣上劃出一道道棉絮,雖不見血,卻鋒芒畢露。
武打的意義不在于暴力,而在于意志。《一代宗師》所要傳達的動作理念,從外在的技法,内化作人物的氣質。以肢體力量帶動的精神力量,最終着力于實體無形的對抗。王家衛和徐皓峰,均是文人導演對武打片進行了改寫,繼而打開動作片所能承載,人物的生命力與世界觀的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