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與導演意志
基本上毋庸置疑的是,任何人在觀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都會有自我感覺良好的觀感。究其原因,可以說一部描寫病态肥胖現代人試圖吃死自己的《極樂大餐》式電影,無論最終走向的基調如何,觀者的自我投射,都可以和過得挺慘的布蘭登·費舍增肥又特效化妝、字面意思的毀容式出演的查理形成相當大的距離,這份距離,其實在影片構想的設定上,就保證了任何觀者或評論家可以給予影片足夠的審視。
不同于《極樂大餐》直接展示伊壁鸠魯式的嬉笑怒罵現象,就可以傳達出繪聲繪色的批判與哀樂神殇,《鲸》的基調基本完全相反,而且更需要某種根本的證明。因為就描寫作為現代病的病态肥胖來說,其本身、或成因、或後果都缺乏足夠的深度,就連主角查理也會哭着對前妻大喊道:“I need to know that I have done one thing right in my life!!!” 這作為一出必然會帶有審視效果的悲劇來說,無疑是緻命的,因為看起來主題深度的直觀缺乏,不免會讓觀者和評論家們非常傾向于把這樣一部電影歸結為對“沒有生活和放棄生活之廢人”進行毫無節制地剝削的廉價感動電影,這樣的情緒,以男主角查理最後犧牲,和達倫對其犧牲超現實化的處理達到高潮。
值得注意的是,重達272公斤,隐居避世,固執、堅決地要把自己吃死的英語教師查理,他最大的問題在于他其實“願意”犧牲自己,他自願接受自己的死亡,而且他并不重視死亡。縱觀全片被反複提及的,很大程度上,他在追求的真實,正如他最後一堂課時,開啟攝像頭,讓自己的學生看到一個幾近廢人的教師時,寫在書本上的那些“精彩又誠實的文字,才真正重要”那樣的真實。一種寄托于文字中、回憶上、曆史裡的不朽彼岸的存在,也就是他開篇用來“鎮痛”,結尾用來“升天”的女兒曾經寫過的《白鲸記》文字一樣的彼岸構成的世界。
為了一個更好的理想去犧牲自己,死亡對于這樣的人來說,其實已經喪失了意義,因為将死亡視為某種假象,此刻真正死去的,是死亡本身。而且死亡作為終極的匮乏來說,首先意味着“擺脫折磨”,其次便是“意義缺失”,恰如伊壁鸠魯關于死亡的經典論述:“所有壞事中最大的那個-死亡-與我毫不相幹,因為當我活着的時候,死亡還沒有來臨,當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前者的{破除信念},與後者{信口空談}看似把價值判斷當做了自己的敵人,即藝術家隻是“描寫一個廢人的生活”而已,但這本身其實就增加了價值判斷的欲望,應該說,查理并不是在真正地排斥痛苦,相反,痛苦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治愈。
不過,痛苦中皮開肉綻血淋淋的傷口,隻有在近距離觀看的時候,才能看出來是傷口,當遠距離遙望之時,完全可以成為“絢爛的花朵”樣式的美麗。可以說,足夠遠的距離帶來的審視,完全可以賦予病态肥胖這樣的現代病以意義,解釋痛苦,促進和解。所以,審視距離本身會成為一種價值證明,它可以帶來生活意義圖景上的改善,但代價卻是精神健康的損害(對于查理來說還有生理健康),它把查理變成了更溫順的綿羊,讓他能更逆來順受地忍受痛苦,讓受難者相信可以從這種痛苦中獲得回報,并讓其産生負罪感,一種虧欠自己、虧欠自己的未來和不朽(女兒)宗教式罪感。
而原罪,是無法被償還,隻能被贖救的此岸重負,《白鲸記》裡,從曆史的遭遇和現在的任務中,亞哈船長窮盡一切要去殺死那隻“侮辱”過他,叫作莫比迪克的牲畜,完全是他自己解讀出複仇白鲸已經成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任務,或者說天命,因為他有擔憂,它擔憂“惡毒的”白鲸表面上看起來其實隻是一副無自我意志和自我意識動物的模樣,實際上則是從創世之初就困擾和驚吓人類的惡魔,它不直接殺死我們,卻是讓我們活下去,但隻能剩下一些殘肢與破敗的意志悲慘地活下去。可以說,解讀出自己的命運,和響應自己的命運,其實就是一回事,這就好比一個人埋頭挖好一個坑時,他自己必然也就站在了坑底一樣,縱欲式的現代廢人,以自暴自棄的悔恨,達成了對整個世界的禁欲,當然也就有着殘害生命的表面,實際在某種程度上歌頌生命的深層面相。
不過,禁欲與歌頌生命,總是不可調和地對立,隻在一鲸落、萬物生的層面上,從徹底充滿道德激情的虛無主義,走向對生活抱有一絲絕望的虛無,這裡面,前者是必須加以警惕和克服的腐蝕,後者則是需要被理解與凝視的澄明,雖然看起來是鏡中與鏡外一體兩面的兩個鏡像,但否定世界與肯定虛無截然不同,特别是如果現實中就真實存在一個,連電影裡那種保留一丁點自暴自棄的自私自利都不被允許的地方的話,可以說,任何高大上的、正義的、完美的、不容任何人評價或置喙的道德點綴,都抵抗不住那個地方對生命本身的敵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