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電影手冊》第143期,1963年5月,第143期
(Notes on the commercial failure, Cahiers du Cinema 143, May 1963)
布列松最近的兩部影片之美,在于其信息的純粹性:也就是說,影片隻保留了最低限度的中介手段,追求的是熵^1的極限壓縮。沒有電影作者如此徹底地追求與觀衆的直接溝通(這種關系很平等,不像希區柯克的交流,建立在觀衆屈從之上);即便是布努埃爾和羅西裡尼,在這方面依舊帶有修辭性。
從本體上說,這些電影其實是最“面向公衆”、最“商業”的電影——然而結果衆所周知。情況似乎是這樣的:公衆喜愛的并非真實(la vérité)本身,而是圍繞真實的修辭性托詞。他們不想要信息本體,想要的是擾亂信息的熵。看看《眼線》的成功就知道了,它本質上隻剩下純熵。部分影迷(确實存在這樣的人)為此着迷,恰恰是因為片種堆砌了大量的中介結構和過時符号——他們看着這些東西,高呼“這就是電影”。實際上,他們早已習慣在電影中被這些結構支配;這是被訓練出來的審美反射,是為“電影癡呆”(cynéphiles)^2準備的巴甫洛夫式的電影。
話雖如此,藝術的目标僅僅是“純粹的交流”嗎?現實世界本身是紊亂的,是由各種支離、片段甚至相互矛盾的信息混合而成。它們不斷交錯、轉移,生成一種不斷滋生、近乎癌變的熵。除了偶爾的啟示時刻(instants d’illumination)——比如愛情的覺醒、一件藝術作品、或某些風景——之外,世界基本上是一盤混亂的沙拉。那麼,藝術是應該依樣描摹混亂,還是嘗試賦予其秩序。換句話說,藝術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提升世界?這又是另一個問題,本文無意展開。我想強調的是:布列松的這種追求,其意義堪比布拉克、福特裡耶(例如他的一些畫作)以及韋伯恩的探索。就像《聖女貞德的審判》,它的美是“如牆般的”——但那堵牆不是沉默的,而是由符号構成的。
布列松所趨向的,是一塊“白銀幕”(或者說是層次分明的灰色屏幕;他趨向于此,卻從不堕入其中)。這不是為了什麼都不說,而是為了說出“一切”;至少說出唯一之物,但必須以絕對的方式去說。也許最終隻是一句話,卻必須說得如此徹底,以至于這句話本身,便能成為一切的符号與意義。
1: 譯者注:熵 (entropy, l'entropie):統計力學名詞。系統無序性的一種度量。
2: 譯者注:cinéphile是影迷, cyne是狗(kyōn),意思是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樣, 反應不經大腦思考,不喜邏輯思辨的觀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