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這個”,還是選擇“那個”,是《一個和四個》的主要問題,也是類型片裡常見的,善與惡,警察與壞人的影像遊戲。直接翻譯下,它就是一個生與死,存在與毀滅的懸念問題。觀衆也樂意在頭腦裡,來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雪。有時候,像科恩兄弟,在開頭加上“改編自一則真實故事”,效果更佳。

然而,《一個和四個》所引發的問題,不僅僅是這樣一道選擇,在我看來,它牽扯到另外一項,更嚴峻的問題選擇。

一度,許多人會覺得久美成列的導演之路,順風順水。從青海,到東京映畫祭,到亞洲電影大獎,《一個和四個》走了很遠的路,繞上很大一個圈,拿了不少獎……無論如何,再大的圈,始終是圈。圈,是圓滿,圓滿就是圓滿。

不料,即是半年間,亦發生許多事。如今上映,再看大家腦海想象的圈與圓。也許,雪地上的軌迹與線條,沒能始末相連。線,也沒有順着既定方向,走弧線,而是向下墜落……最後有公映,這一個點,一部電影的終點。看起來,倒更像是一個問号。問号,是維系電影緊張感的懸念,也是長片首作導演的真實困境。從哪來,去哪裡,下一程路線,終點未知。

《河邊的錯誤》中,遮遮掩掩,虛上又虛的勁頭,無非還是我公安不能是殺人越貨的壞人,不可以犯明顯的,刑法和道德的錯。它帶有類型片元素,實際上又是在反類型。而《一個和四個》從開拍到物料宣傳,呈現的都是一個類型片,硬核、粗粝、凜冽,天寒地凍的西部高地。人物生猛,髒污,帶血。警察還是歹人,點指兵兵,身份未知,命運未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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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定要從角色入手,《一個和四個》的人物,往往隻有神情、台詞、動作,而沒有筆墨,去建立具體角色的人物關系,即左右人物性格的懸絲與提線,比如渲染警察同仁的友情,表現盜獵分子的奸詐協作之類。正因觀衆無從知道警察認識誰,歹人更不會将秘密全盤托出,倒不如以類型片人物來寫:警察做好事,會犧牲。壞人會僞裝,落法網。

身份,是電影最重要的點,硬殼與果肉裡的核。電影不太離開那座護林小屋,更渲染走不出森林,一股暴雪将至的滅頂意味。四個人,都處在迷路的狀态,又剛好在護林小屋相遇。這時候,有幾樣東西的存在,就特有意思,如巡林日志的筆記實錄,它象征着所見(看)、所記(寫)、所得(讀)。護林員桑傑是唯一暴露了脆弱内在的人物,他充當人類的和平視角,是卷入者,也是旁觀者,更是調停者,貌似軟弱,居于觀衆的位置。桑傑人在森林與小屋,心在村子與家庭。他不想在這裡,隻能把自己灌醉。出于職守,他又不得不在這裡,擺脫不了“人在這裡又不在這裡”的存在主義窘境——一個類似于電影院觀衆的人性角色。

門被敲打,推開的那一刻。出場的幾個人物,都要迅速獲取他的信任,然而,他最終還是變成了人質,與被斬掉雙角的鹿,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鹿作為生靈,也作為受害者,充當了逾越人類存在,介入的一個更高自然視角。它受到傷害,但永遠都在。

其他幾人,則都需要掩飾面相。作為主角,觀衆相信了護林員桑傑絕對沒有問題,他瑟縮于内心。可是,警察的到來,并不等于正義裁決的到來。一是鹿死誰手未可知,一是他作為闖入者到來,他本人也并不清楚,護林員是否變節,乃至于跟盜獵分子是一夥的。

傳統電影裡,觀衆不該建立起對壞人的情感信任,否則一旦有了深刻共情——壞人當然也有老婆孩子乃至巴士上遇見的小學同學,以免在最終大清算來臨之際,表現壞人之死的幹脆或痛苦,都會遭遇人性悖論和劇作矛盾。所以,壞人一向在電影活得簡單,跋扈之簡單,嚣張之簡單,殘暴之簡單,又死得幹脆。俗爛不堪的類型片,尤其擅長讓他們在高光處(臨死前)說出來最長、最可笑的一段台詞,襯托主人公的事後凜然。

為了導向幹淨利落的結局,《一個和四個》的牌面,掩藏到了最後一刻,完全不去輕易提示和交代,誰是警察,誰是壞人。至少在我看的電影節版本,它是沒有任何提示的。再到院線版的小個子字幕,最後站位對峙的劍拔弩張中,一名觀衆更關注的,隻會是血脈偾張的對手台詞,以及走位要挾的情緒氛圍,而無法從那個空間裡,以留意和辨識體型。大與小,是塵埃落定,另外一樣參照依據(事實上,綽号脫自江洋才讓短篇小說原著)。而有槍和沒槍,救誰還是打哪,才是傳統類型片的硬道理。

正如關于懸念的故事,必然有陷阱,迷藏,會兜轉、繞路。《一個和四個》講的善惡難辨,就是一個看不見的緻命圈套。當觀衆意識到線索拉緊,林中小屋殺機迸發,你已經脖頸上束,四肢被縛。結尾一行字,可能會導緻不少人迷糊,至少同在那個屋中,他們沒有大小之分,隻有困獸之鬥。就好比,堕入歧途的,何嘗不可以是一個前警察呢(或如詩雲:我亦不複受身為我)。

森林警察與盜獵故事的故事,影迷觀衆不免要溯回二十年前的《可可西裡》。從多布傑飾演的角色,到《一個和四個》的身份難辨,電影還埋設了更重要的一個文化/語言的差别,聽不懂藏語的闖入者,出賣靈魂與繼續犧牲的藏地人。換言之,警察抓壞人的類型故事,是可以像藏戲故事那樣,重複搬演,也是一串通行于電影史的省略号。而那個消失不去的問号,是久美成列會否繼續走類型片之路,是選擇走出藏地,還是會去重新發現故鄉?這般奇怪的問題,就像是在追問年輕的導演,你是選擇四個,還是選擇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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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