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農民,總是和土地連在一起,土地是衣食父母,他們傍土而生,靠土成長。但《隐入塵煙》裡水流帶走了曹貴英,貴英帶走了馬有鐵,馬有鐵帶走了所有關于土地的美好想象。活着的時候他們的雙腳被種在了土裡,哪也去不了,走的時候他們的雙腳沒有被土地抓住。如果有來生,還是草編的驢好。
01 塵煙·塵煙
“五方觀者聚中京,四合塵煙漲洛城”。塵煙是個帶着煙火氣的詞,是在人擠人的街道夜市裡雙腳對土地的輕碾,肩膀與肩膀的觸碰中跳脫出的詞。
貴英和馬有鐵(原諒我不想稱呼他為老四,老四是一個附屬意義極為強烈的代号,他有屬于自己的名字)婚後的生活就是帶着煙火氣的,他們守着土地有了房子,有了麥子,有了燕子也有了“孩子”。這對教科書級别的農民夫婦身上可以找到所有描述農民的美好詞彙。他們身上有農民“應該有”的勤勞誠懇、憨厚老實,也有任勞任怨,無私奉獻,這是善待土地的回報。而背棄土地的人——村子裡的其他“農民”,在影像中他們和土地沒有關聯。他們不和土地合影,不和土地接觸,他們享受土地帶來的紅利,卻傷害土地的孩子。他們為了政府的補貼款,推倒了燕子的房子,他們為了薄利,傷害土地的居民,他們為了自己的生命,抽幹大地之子的鮮血。
在這個故事裡,“塵煙”似乎多了“不詳”的寓意。曹貴英和馬有鐵一個是開花兒不結果的草木,一個是黝黑沒有光澤的鐵器,他們像塵煙中的一粟,來的時候不被期待,走的時候不被挂念。隐疾之于貴英,抽血之于馬有鐵都為讓這個家庭時刻籠罩着死亡的陰影。很巧妙的在于,影片用新生的飛燕與雛雞,新蓋的土坯房和新分的公寓僞造了一種“新生的假象”。
可《隐入塵煙》從來不是回到鄉土的美好寓言,而是将最殘酷的鄉土以詩的方式逐層剝開,它像一顆洋蔥,切下來一片嘗一嘗帶着清甜,但當你沉浸在這份美好,一層一層的剝開,剩下的隻有辛辣的刺激。它給了觀衆希望,卻又親手将希望打碎讓現實赤裸裸地擺在銀幕上。
“塵煙”的确是“不詳”的寓意,但這恐怕不是來自土地的惡意,更像是來自土地最後的善意。不善待土地的人“驅逐”了唯一善待土地的馬有鐵與曹貴英,而失去了最後的善待,土地還會成為慈愛的母親嗎?土地揮别了自己的孩子,而傷害土地的人隻會留下來承受自己的傷害帶來的惡果。
02 榮而不實者謂之英
豆瓣短評裡有這樣一條評論有六千多贊——“曹貴英常有,而馬有鐵不常有。”十二個字,可當我每每回想起這部電影都會想起這十二個字。何以曹貴英常有?
“英”是個很常見的農村女性的名字。《爾雅·釋草》中“榮而不實者謂之英。”,意思是開花而不結果的草本植物。好像從名字開始,貴英的命運就被框定了。李睿珺鏡頭下的貴英乍一看是個看起來不太體面的西北農婦。她總是包裹着藍色的頭巾,穿着能遮住殘疾、疾病和嘲笑的大衣。如果在人頭攢動的街道和貴英擦肩而過,頭發的油脂味、衣物上累積數日的穢氣、附在皮膚的土腥味兒都會滲入比肩者的鼻腔。
貴英是這片土地普通但特别的女性。她有着來自土地的勤勞和善良,可身體的困境讓貴英又不能做一個真正的農村婦女。她不能下地、不做重活,在這個居無定所的“家”裡,貴英創造的價值根本比不上那頭“寶驢”。在本就被現代化邊緣的農村場域,貴英這樣的女人再一次被邊緣化了。
《隐入塵煙》将鏡頭對準了這個邊緣化的女人,這個不太體面卻努力生活的女人。放大了她普通的後半生,放大了她的無助與庸俗,放大了她來時的微小與去時的荒誕,也放大了她對這個不太好的世界的愛意。然而,這個曾經在暴力與病痛中活下來的女人沒能被世界疼愛,最終将生命交給了河流,她乘着流水離去沒有将腳印留在土裡。
在敲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還在想,貴英常有嗎?她飽受苦難與非議卻不能為自己發聲,離開了和馬有鐵小小的家,她甚至都不曾使用任何粗鄙的詞彙去表達她最原始的情感,作為一個人,她被剝奪了表達的能力。如果她能表達,在挨打時,貴英是否有機會反抗?在嫁人時,是否有别的選擇?在病痛時,是否能夠及時就醫?
貴英常有嗎?從某種角度而言她的确是個常有的傳統農村女性,但傳統一向對女性的生活處境沒有任何好處,貴英是時代和地域塑造的農民,是被剝奪人生的個體,是壓抑在這片土地上的女性。
馬有鐵不常有,我想,曹貴英也不應該常有。
03 檐下飛燕 草編稚驢
“還是草編的驢好”
這個兩口之家最有價值的勞動力不是馬有鐵也不是曹貴英,而是馬有鐵的“寶驢”,它吃得多,幹得活兒也多。馬有鐵在這頭驢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頭驢就是動物世界裡的馬有鐵,不論是脾性還是命運都像是複刻的。作為原生家庭的免費技工,是村子裡的免費勞力,更是村中富人的免費血庫,馬有鐵和他的驢一樣做的是最髒最累的事兒,卻不求等價的回報。在貴英死後,馬有鐵選擇放生這位見證自己婚姻的老友,老友不願走而是一步三回頭盯着遠方的朋友。沒了貴英的馬有鐵不願獨活,而沒了馬有鐵的驢子能活下去嗎?它要麼成為别人家的驢,要麼成為這片貧瘠的土地的肥料。
還是草編的驢好,做一個不用吃飯不需交付勞動的藝術裝飾品;還是屋檐下會飛的燕好,做一個房屋倒塌後還能展翅高飛的天空精靈。不論是草編稚驢還是檐下飛燕,都是李睿珺安排給馬有鐵的夢,一段美好易碎的夢,馬有鐵從中看到了夢帶來的療愈和繼續生活的勇氣,也看到了生活的殘酷與無能為力,看到了自己所謂的命數。
如果有來生,去做屋檐下的飛燕,去做貴英用草編的稚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