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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今年平遙我就對《女人世界》充滿了好奇,導演所表達逐漸勾起我的好奇心,無論是“不同影像表達實現與‘主創’共舞”,亦或者是“嘗試從給自身角度來拼湊一副‘華人拼圖’”。
在我仍在滿懷期待中冒泡時,突然看到了這部電影的廈門路演,感謝廈門藝聯帶來的路演活動!
本片推文記錄并整理10月28日《女人世界》廈門路演的映後Q&A内容。
映後嘉賓:導演 楊圓圓問:導演是這麼找到這麼可愛又迷人的舞團來拍攝這部紀錄片的?且您之前主要涉獵于視覺藝術,是什麼契機讓您轉到了影像藝術呢?
導演:我18年開始這個項目的時候還是以一個視覺藝術家的身份去美國查資料,然後我的作品多少都跟曆史有些關系,然後最開始我是對美籍華人演員黃柳霜的身份很感興趣。我當時在想肯定有更多的華人被曆史遮蔽了,所以當時想進行一場探尋,去查資料去了解20世紀演藝界的華人女性,接着在一個廣撒網式查資料的過程中,我了解到舊金山唐人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文化現象,我當時就想有沒有經曆過這個時期的舞者依然還在,然後就非常意外且巧合的遇到了這一群人以及主角Coby。
第一次見到她們是2018年6月在拉斯維加斯。這是一種一見鐘情的感覺,我對她們是帶着對曆史的興趣去的,但我真的見到一個92歲的人在台上如此迷人可愛且富有生命力,然後穿着她自己做的服飾,我當時被全方位的吸引,就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必須拍一部記錄電影,隻有這樣的方式才能更好的呈現她們的生命力,不是一個藝術影像、不是一個表演、不是一個裝置什麼的,必須得是一個記錄電影。所以我就開始了。
導演:其實整個過程也不太容易。一開始她們覺得我很煩人,因為她們覺得我是個迷妹,Coby下台後我就沖上去。
記得第一次我去拜訪Coby的時候,甚至沒讓我進她家門,因為她們住在一個老年社區,外面有會客區域,我是在那個會客廳跟她聊的,初次見面時我們對彼此的問題幾乎一樣多,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她當時有一個很意外的,她說:“oh you're from China,you're not from China town.”然後她就覺得我好像對她們所經曆的那段曆史/時代了解的很多,對此感到意外,或許這是一個逐漸打動Coby的過程。
我記得是第二次去拜訪的時候,我成功進了她家,聊了可能有四五個小時。對,然後到第二次的時候讓我進入了她家。一進家門,當時看到她和Steven居住的那個空間,我簡直心潮澎湃,我覺得我進到了一個像是電影天堂般的博物館,屋裡的一切完全呈現了Coby和Steven的各種特點,因為她們的家是一個充滿圖像、色彩、服裝的空間,就像她們兩個人的寫照。
她們所有的衣服都是情侶裝,都是Coby自己做的。但她們兩個人都在為彼此的感情進行編織,Coby在編織的是衣服,Steven在編織的是圖像。我記得當時Steven跟我說:“你看我做的這個拼貼,背景是大自然,上面貼的小人Coby穿着華麗的跳舞服裝,踩着高跟鞋,這就像是我們的二人世界,我喜歡登山,她在現實中永遠不會和我登山。但通過這種拼貼的方式,我可以讓她跟我登上山頂啊。”當時我就覺得這倆人的愛情也得拍,我很喜歡。
問:影片有個橋段是Steven深情說話但Coby在玩蜘蛛紙牌,拍的很有意思,想請問導演這段是想要展現什麼?是生活的幸福嗎?還是對于探讨現實問題的戲谑表達呢?
導演:你覺得你感受到了什麼呢?
影迷回答:看的時候我感覺到Coby有一種非常灑脫的情緒在裡面,反而是Steven更想要去留住什麼的。
導演回答:我覺得那是一個層次很多的段落,她既體現了這兩個人的關系,也可以體現了記錄電影與生命的關系,也體現了記錄電影與消逝的關系,然後同時也是關于拍攝對象和被拍攝對象之間的關系,我覺得那就是屬于記錄電影拍攝過程中的神來之筆。
其實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拍記錄電影有點像是獵人,我們可能90%的時間都在等待,但當類似“神來之筆”橋段出現的時候,它就是超越時間的,我記得當時在那個時刻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心中的情感也很複雜,同時捕捉到了有趣和感動這兩種情感。到現在我覺得可能每個人對于這個段落都會有不同的解答。這應該也會是有些人最喜歡這部電影的幾個橋段之一。
導演:我個人覺得搞藝術的人在做藝術項目的時候想講的事就會特别多。我最開始也是帶着一個想講很多事的出發點啟動的這個項目,當然在做這個長片的過程中,我意識到為什麼一個電影它通常會有“一句話梗概”,就是因為一部電影它其實還是得圍繞一個核心故事來展開,其他複雜的層次隻是包裹在這一條核心線之外,但核心終究還是核心。
我其實開始這個項目的時候,我當時可能想講的還有“遺失電影”,還有包括1939年伍錦霞導演曾經拍的《女人世界》,我想帶很多線索進來,但後來我發現一旦我把這部影片變得“複雜”,電影裡最核心的我真正想傳達的這群舞者的生命力的能量就會被減弱,所以後來我覺得有些内容可以拿出來,我将其制作成短片,有些内容可以留在這個長片裡。其實明年我計劃出版一本書,叫做《他鄉舞曲》,這個裡面可能會有口述史\文獻,可能會有關于Coby和辛西娅她們更完整的人生,可能關于東方主義這件事情的一個再次想象和思考,這樣的東西都會在書裡面出現。
你看到那幾個短片,部分更像是一個紀錄電影的風格,有的可能更像是一個散文電影的風格,有的可能還有幽靈之旅的感覺,但是可能在《女人世界》裡面,我想把它表達的更加統一。
問:電影裡用到的動畫風格不太統一,是為什麼?
導演:這裡首先得那個誇贊一下我們非常優秀的動畫導演宮煜偉。這件事其實很有意思,我們電影制作周期長達6年,其中幾度經費不足,我發了一個衆籌,但沒想到一星期被浏覽了50萬次,所以當時收到了極大的鼓勵,宮煜偉通過微博私信與我聯系,表明了自己有在舊唐人街生活的的經理以及自身的興趣愛好,都能夠幫助到我完成這部片,其實我們可以合作。之後我就給宮煜偉看了很多我收集的關于夜總會、舊唐人街等等的明信片,于是我們在處理動畫時基本是以真實元素為基礎來制作的。
至于風格不一樣的問題,因為前兩部分與Coby的人生回憶有關,而後面部分更多的是發生在當下。因為原本是我做邀請古巴和美國兩地華人在一起演出的時候我做了一版本海報,但我覺得有些放在影片裡會顯得略微平庸,我就提議能不能讓海報動起來,而且因為是發生在現代的事情我就認為海報應該是彩色的,而裡面的舞者都是暮年的狀态。
總體來說我們需要一個視覺上的輔助來呈現Coby的回憶,其次是我們在考慮質感的時候也想用一個“又東又西”的方式去處理,就是東方水墨感+西式漫畫風格。
暗的光OS:就類似電影裡Coby提到的自己的服裝品牌→“東西”
導演:其實Coby制作衣服與跳舞這兩件事情是适中緊密相随的。她開始想跳踢踏舞,但那個時代作為一個華人女性舞者,很難有一個能夠去跳踢踏舞的舞台。其實獲得風情舞這項工作也不是Coby的原意,Coby的意思就是跳舞就是我的時裝秀,你們想看我露肩膀,那我給自己多穿幾層呗?她的設計風格也很多樣,最外層是粵劇風格,往内室摩洛哥風,然後是拉丁風等等各種各樣的文化都有,這個是伴随着她的舞蹈生涯一直在進行的,其實俱樂部裡面很多舞者的衣服也都是Coby自己做的。夜總會這個整個時期結束之後,她作為一個服裝設計師也一直在做衣服。
在我看來其實Coby更像一個原生藝術家,尤其當你看到Coby可能從60年前、70年前就做的這種服裝風格,那個時候連多元文化這樣的詞都還沒有誕生,那時候在美國的主流社會中,東與西是非常二元的,美國的主流社會看不到東方人的細分,在他們眼裡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都被稱為東方人,但其實在Coby的服裝設計中,我覺得她創造了多元文化。她把各種各樣的文化風格很自由地融合在一起,然後當然我覺得Coby很像早期時裝屆的安迪·沃霍爾,她很大膽的挪用了各種各樣的元素放在一起。
昨天Coby的女兒跟我分享了一件很感動的事情:有觀衆詢問Coby是否留有遺憾?她(女兒)想了想其實Coby沒有太多遺憾,除了一件衣服,因為在Coby去世時她發現她媽媽縫紉台上還有一件未完成的衣服,Coby真的是将跳舞和縫紉進行到了她人生的最後一刻,直到Coby突然病倒。
我記得Coby經常做衣服到淩晨,而且她非常喜歡吃薯條和春卷,所以我當時在想:人類保持活力和青春的秘籍可能真的不是規律的作息和健康的飲食,而是保持熱情與熱愛。
(全場爆笑XD)
導演:Coby是生于美國的第一代,她的父母是從中國移民過去的,她家是非常典型的開洗衣店的華人,這部分在動畫裡也有體現。Copy從小就覺得長大後絕對不繼承家裡的工作。但其實作為一名移民的華人在美國天花闆很低,首先就是工作受限、工作辛勞,但是她媽媽作為第一代移民過去的人英語講的也不是特别好,因為是廣東台山人,所以最大的快樂就是看粵劇,那個時候電視和電影都沒有普及,沒有其他的娛樂,因此當初最大的取悅就是去戲院聽鄉音看粵劇,跟朋友們說說家鄉話,磕爪瓜子什麼的,Coby媽媽是一個大粵劇迷,但Coby它是生在美國的,她從小不理解粵劇,也無法欣賞粵劇的曲風,甚至會覺得有點吵鬧。但是她特别喜歡越劇的美學,包含服裝的各種美學,然後她媽媽也是一個很喜歡做衣服的人,所以Coby從小就看媽媽在用縫紉機做衣服,所以媽媽其實對Coby的影響是很大的。
問:片尾有緻敬亞裔先鋒女藝術家,片頭也有提到早期西方對華裔的刻闆印象,但其實舊金山舞者使用東方的想象與西方形式的結合來表達自己的魅力,想聽聽導演對于這種Stereotypes(刻闆印象)之間關系的解讀。
導演:她們那個所有非常多困境,可能對于Coby來說是兩個方面,一個是這是我的秀,我來決定我應該如何表演,我來決定我要穿什麼?另外一個方面我覺得是人生态度,Coby從年輕到晚年都是一個非常堅韌且樂觀的人,她從不回頭,她隻看向現在和未來。
以及對于Coby來說年輕和晚年的舞蹈感觸是不一樣的,年輕的時候跳舞是工作,其中有她對舞蹈的愛也有對于工作不情願的地方,但到了晚年,這就是自我選擇的問題,她可以做全部的選擇(要不要跳、怎麼跳、什麼時候跳)。
然後對于舞團來說,有些人其實年輕的時候不是職業舞者,甚至在另外一個刻闆的環境中長大,甚至從小穿裙子連腳踝都不能露出,但晚年時突然有了穿短褲穿網襪,跟年輕時的境遇有了巨大反差,在一個新的時代他們選擇去接受自己去愛自己,并且以這種讓自己快樂的方式生活然後開始跳舞,其實成員們昨天在路演的時候也一直在說:“it's never too late to learn something new。”永遠都不會太晚,人生永遠可以有第二春。
問:請問與Coby建立起這層關系對您最大的影響是什麼?
導演:其實我這個片子做了六年,在這六年我自己的人生和制作過程是緊密交織在一起的。這期間我經曆了父親的去世、結婚生子。Coby去世一周之後,我發現我懷孕了,這仿佛就是一種生命的輪回,cirle of life。
然後去年年底我查出了癌症,如今我癌症康複。其實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我覺得我真的很幸運,哪怕我經曆困難,但我在拍攝的是一群樂觀且堅韌的人,我覺得他們帶給了我特别多的能量。我覺得我也是不斷的看着她們,在學習如何去成為一名女性,去經曆一個女性的生命可能經曆的不同階段,我感覺這個事情真的是很神秘且奇妙,就是當你遇到她們的時候,你真的沒有想到之後的一切應該如何展開,而直到今日,這件事依然淵源流長的在影響着我,到現在我的女人世界已經結束了,我的女人世界已經完成在這裡。然後現在她們面向你們,可能映照出很多你們心中不同的女人世界。我覺得我聽到每一個人對這部電影的反饋都覺得很美妙,感覺大家都會看到屬于自己的女人世界,這件事情很有意義,就像是在搭建橋梁、建立連接。
問:我聽播客有提到過藝術家拍攝紀錄片和紀錄片導演拍攝紀錄片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彼此的取舍觀念也不同,能否請您分享一下您想舍棄的部分以及您想展示的觀念是怎麼樣的?
導演:打個比方,開始這個項目是以一個調研之旅為起點展開的。其實我最開始的構想是我想重新拍攝《女人世界》,因為我當時已經了解到1939年曾經有過一部這樣的電影,但電影膠片已經遺失了。
然後我當時在想,如果我去尋找這些20世紀演藝界的華人女性的生平,我當時想的是做一個半虛構結合真實檔案形式的影片。遇到舞者之前我還是想保留一部分對于已遺失電影的探尋,可能更實驗一點的這個部分的東西。因為我一直都很關心遺失檔案這個事情,我很在意已經發生的曆史裡是有多少事情是我們沒看見的。比如美籍華人很長時間在社會上是很邊緣的位置,我在探尋之旅中不斷遇到可能會被“丢進垃圾桶”的但非常了不起的檔案。
我在探尋之旅中有采訪一個人叫做Willy Wang,她跟我說當初70年代走在唐人街,一低頭發現腳踩到一個有亮片的東西,一看發現是一張1930年手動上色的照片,是因為旁邊的照相館正在把所有東西往外扔(當初的唐人街正在進行“改朝換代”),因為老闆離世了子女不願意留下這些老物件,最後發現這些照片是唯一留下來的1930-1940年代舊金山粵劇現場的照片,現在這些照片都躺在斯坦福裡面。假設沒有這個人不小心踩到亮片,那這段曆史就丢失了。因此我會選擇在長片裡、在短片裡、在書本裡講這些事情都展現出來。
(導演補充說明:照相館的“丢棄物”裡還有梅蘭芳在美國巡演的手工上色照片,十分珍貴。)
問:影片裡經曆了多次地點的變化,您選擇了古巴這個中國和美國的連接點,以及唐人街舊戲院,背後有沒有故事可以分享一下?
導演:因為當時做這個演藝界調研我就很感興趣跨國網絡這個問題,因為當初沒有網絡和電視,所有各地的海外電影發行、巡演等等都聯系的非常緊密。
比如早期粵劇團巡演她們的巡演其實覆蓋城市挺廣的,基本城市都有覆蓋到。
古巴一開始也非常有活力且富饒,曾經有過五個戲院,但在古巴革命後,唐人街就不能經商了,華人當時就是經商為主,所以這整個就衰敗了。然後我當時去各地的唐人街做調研的時候,在哈瓦那就很有惋惜之情,你走在現在非常衰敗的街上,你想這裡曾經有過怎樣豐富的現場,然後就聽到當地人說曾經半個世紀前這裡也有過華人,各地的華人來這邊巡回演出,其中也包括美籍華人,但是這裡已經很久沒有過演出了。
我當時就在想,如果說有一天這個舞台可以再次被激活,兩地華人可以在這見面,這是多好一件事。于是後續我就嘗試促成這件事情,沒想到辛西娅也特别主動,這真是一個超級行動派,僅僅一個星期,辛西娅跟我說:圓圓,我這已經有 16 個人等着了,準備跟你去古巴,咱們安排上。
其實在拍這片子過程中,我好多時候不太像一導演,特别像一導遊。但後來我覺得導演和導遊結合在一起這種身份也挺有意思,所以為什麼最終呈現是公路歌舞片,我覺得其實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
其實作為一個舞團她們平時也會巡演,但我帶她們來中國,這就是彼此建立聯結和互相映照的一個過程。
最後就是我一直很喜歡公路電影,就覺得人在旅途當中很容易因為所見所聞帶給自己對于自身一些新的認知,我也很希望帶她們走上這個旅途的過程中産生有一些新的碰撞。可能她們平時生活中她們不太會經常地想起自己是華裔,甚至她們會忘了可能自己的父母輩的一些遭遇。但往往也會有不錯的事情發生,例如Coby在華人公所裡回憶起了她爸爸之前的工作模樣以及其他有意思的事情,或許這就是旅行的意義吧。
《女人世界》将在今年11月5日全國上映!
希望大家都去電影院看!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