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又名,主的使者濱口龍介手持《聖經》對迷途的都市羔羊村上春樹進行宣慰開導。
名為改編,精神意義上實為續篇。針對木野“我受傷了”之後的戛然而止,濱口龍介借用契诃夫之口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慣性地順從生存的本能(沒有給出任何前置理由的“是的,我們應該活下去”),将最終的希望寄托于平靜的終焉之刻(如果真的平靜的話)和遙遠的天上王國(如果真的存在的話)。
(題外:這個解決方案并不新鮮。“萬能靈藥”發端于西元,迄今已兩千餘年。然而縱觀曆史,其兩千年療程的療效仍處于“聽君一席話,勝聽一席話的階段”。)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自殺”。當濱口龍介以“是的,我們應該活下去”将生存作為預設立場時,他實質上跳過了《木野》的精神續篇(如果有的話)最應該回答的問題——受傷之後,為何還要活下去。村上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這就是《木野》戛然而止的原因。濱口則以神學為跳闆,拾契诃夫之牙慧,姿态花哨地回避了這個問題。
從叙事學的角度來看,濱口糅合《駕駛我的車》和《木野》的舉措達成了完美的自洽。然而,當他不滿足于村上的戛然而止,同時自身又無力為繼,試圖借助契诃夫實現進一步的延伸時,整片的内在邏輯卻發生了災難性的根本背離:影片以超過5/6的篇幅一直闡述家福因為軟弱、回避自己的内心而釀成悲劇,并且在悲劇發生之後也一直無法深刻地正視自己真實的内心。然而,當家福在影片接近結尾的地方終于肯直面自己,發出“我受傷了”的悲戚但坦然的自白後,濱口卻跳過接踵而至的根本性問題,徑直将目光從“自我”身上迅疾抽離,仰頭遙視上帝。此時的他恰恰将本片之前(以及原作)抽絲剝繭精心編織而成的理念——對自我的正視——一擊擊得粉碎。
說到底,在沒能力承認自己傷口時回避傷口,在沒能力解決自己問題時仰望終焉或者上帝,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存在多少進益。家福重新回到舞台,渡利開着車載着狗在平坦的公路上勻速直行,濱口讓他的人物在片末貌似以充盈平和的姿态向前挺進,其實卻是在兜了一大個圈子之後回到原地。
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木野》的精神比《駕駛我的車》更加深邃堅定,更加富有悲劇意義——木野承認了自己的傷口,他并沒有期許的終焉或者寄望的上帝,即便如此他依然承認了自己的傷口。他必須如此,這是一種正視鮮血淋漓的勇氣。
不僅如此,在承認受傷之後戛然而止,同樣透露出一種坦率的勇氣。承認受傷,就僅僅隻是承認受傷。在承認受傷之後戛然而止,因為“我”确實不知道受傷之後是否還要活下去,應該怎樣活/不活下去,“我”不知道苦難是否有盡頭,也不知道終點是否存在幸福或者平靜……“我”隻是承認……因此,“我”不僅承認受傷,也承認了迷惘。“我”不會給出虛假的回答,所以“我”的故事就此停下。它停滞在今天、明天、每一個瞬間,直至“我”找到答案……或者,直到永遠。在這停滞的每一個受傷的瞬間,”我“唯一能做且不得不做的隻有——直面。
在人生的荒原上,我遍體鱗傷,而且找不到方向,僅此而已……
我無法假裝無視周遭叢生的荊棘,也不會以遠方不确定的花朵安慰自己,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