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www.zhihu.com/question/41865371/answer/2381719502

最近幾個月都在作莎譯,對高宮作品的思考肯定不如以前深刻,這篇回答亦是随手寫就、用來抛磚引玉,請大家多多包涵。

主要原因

人們對作品的誤解主要是因為高畑勳在本作使用的『間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 理論與作品的劇本并不合拍。

間離效果與高畑勳的初衷

布萊希特認為,傳統戲劇的觀衆傾向于讓自己進入虛幻的叙事空間和角色的情感之中;而他希望觀衆能夠保持一定疏遠的距離、對戲劇中的人物進行批判和反思。高畑勳在創作《螢火蟲之墓》時也正是要達到這樣的效果:他希望人們對清太的行為 (不接受遠親的救助,最終将妹妹和自己害死) 做出評判,由此對脫離社會的行為進行反思。

高畑勳:這部動畫與‘訴求反戰’這件事完全沒有任何關系,作品裡頭的任何一幕一景也完全沒有刻意去傳遞反戰思想的意思,主要想借由故事中清太與節子脫離社會群體、想以僅僅兩人來建立一個家庭生活的行為,來影射出社會上的一些現象,特别是一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們。
(映畫を作りながら考えたこと,p.471)

更深層次地,本作和《龍貓》是合映 (先放《龍貓》再放《螢火蟲》),因此看過《龍貓》、獲得了幻想性趣味的觀衆,緊接着就要觀看《螢火蟲之墓》這種冰冷、悲慘的作品,高畑勳或許希望他們對動畫這種幻想的藝術進行反思。

片淵須直:主人公,14歲的少年清太抗拒周圍的大人,希求遠離現實世界生活,這種心境通過将妹妹節子視作“偶像”得以維持。但是,兄妹倆單獨生活的樂園轉瞬即逝,妹妹根本不是什麼“偶像”,是具有生身肉體的存在,當意識到這點時就産生了破綻。如果清太不以确保營養的現實原則行動的話,妹妹就會死掉。“不希望動畫像清太那樣作為逃避現實的臨時樂園而存在”,我之所以從中感覺到了這一點,說不定是因為我自己也曾一度站在清太這一邊。快樂原則和現實原則的相克和調和,也是我作為Staff參加的《NEMO》中高畑先生打算展開的主題。為什麼偏離了上述初衷?

這種做法很像《春秋》的微言大義,但 (不帶政治傾向的) 人們的解讀往往偏離,這是高畑勳劇本上的疏失:

1. 清太年紀不大 (14歲),使他帶有一定程度的無辜性。

2. 戰争背景下物資短缺的悲慘,使 (不帶政治傾向的) 觀衆的情緒偏向于『憐憫』,而非『冷靜地反思』。(我們在下方會進一步讨論)

3. 近藤喜文的人物設計過于使人憐愛,使觀衆對清太和妹妹産生了共情,無法達到間離效果。

政治傾向性的誤讀

由于本作的背景,此處又多了一個誤讀的空間:對侵華戰争深惡痛絕的我國觀衆不可避免地緊盯着每一處戰争的悲慘情況,并且大加批判這部作品的『反戰敗性』,因為作品『沒有反思是日本侵略中國才導緻民衆的物資短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想法偏差地完成了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觀衆很容易完成與小女孩的共情,但事後想到侵略戰争的國仇家恨,就覺得『高畑勳展現小女孩的悲慘遭遇一定是為了反戰敗吧』,從而批判起高畑勳的政治觀點...

這個問題是前述高畑勳劇本的差失和我國觀衆理解的差失共同導緻的,前面已經說完高的問題,下面談一談我國觀衆理解的問題:

1. 過于看重作品的政治背景。

事實上高選擇作品的背景主要是因為能夠『加重清太的罪孽』,而不是探讨戰争。

2. 對角色的理性要求過高。

我們退一步,假設這部作品确實是要探讨日本侵略戰争,那麼想要讓一部描寫二戰時期日本的現實主義作品達到我國觀衆的要求 (一位角色反思『都是我們的軍隊發動侵略戰争,才導緻我們生活的悲慘。』),需要什麼樣的主角呢?

我認為至少需要『不受軍國主義宣傳蠱惑的成年人』,而當時的普通民衆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在侵略中國』。至于本作,主角是『軍國主義宣傳下成長的14歲男孩』,他連與遠親保持好關系都做不到,如何理解這種國家間的問題?

3. 将高畑勳批判與悲憫的視角誤解為『戰敗的痛苦』。

雖然高畑勳尋求批判清太,但從我的思考來看,他應該在創作中 (至少對妹妹) 抱有一定的悲憫之心。但高畑勳的這種對個體的悲憫視角,被觀衆無限上升了:『你同情日本小孩,就要同情日本人,就要同情這個國家,乃至是反戰敗了!』

魯迅說短袖子會立刻躍進,但我想在當下,政治上的事情才是最無限躍進的。

總結

總而言之,由于高畑勳的疏失,導緻觀衆與妹妹節子有所共情,使作品的間離效果打了折扣;而無限躍進的思想巧妙地捕捉了這一點,使觀衆完全扭曲了高畑勳的創作意圖—布萊希特希望觀衆與作品具有情感的距離,而這個例子中,我國觀衆的距離确實被建立起來,卻是朝着錯誤的方向... 于是圍繞着這種問題的各種攻擊其實都與作品的主旨完全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