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作者/凱莉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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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鄭陸心源新作《她房間裡的雲》在2020年奪下鹿特丹金虎獎之後,在嚴格電檢制度影響下,中國大陸的觀眾仍要在一年後,2021年的西寧 FIRST 影展才有機會在公開放映場合一窺全片的風采,甚而作品得承受被刪減篇幅的要求。隨即,英國串流網站 Mubi 以「年青世代的當代電影語言」敍述此片,在網絡上架與更多國際影迷見面,作品已然以一副與世界流行價值接軌之姿展現在各人眼前。而此前,作品奪獎後已先後在香港及台灣的電影節放映過一輪,實驗而先鋒的電影語言博得觀眾和評審的注意及好評。轉眼間回到中國的影評網站豆瓣上,筆者卻發現,電影獲不少觀影後的負評。一概以「膚淺的文青病態」、「內容平庸空白」、「推動敍事線無力」等可說是非常實用主義的描述評斷這部作品。概而言之,大眾認為看完這部電影對生活起不了任何影響,缺乏教化意味、正面開導,甚至連娛樂商品也不如嗎?筆者覺得驚訝,而後思考為什麼,這部當代在中國難得拔地而起的作品,以女性的私密處境為題,竟然這般不受自己國家的觀眾欣賞。是鄭陸心源走得太前?抑或隻不過是說故事的當下與社會期待脫節?這一一都是值得細味的題目。

黑白的影像故事從一名身份未明的女性獨白開始。「在我老家有座老房子……我看到她在收拾得特別乾淨,我問她說你怎麼會在這……我衝了出去一直跑,回頭的時候,我已經看不見那個老房子了……」

木子在成年後不久回到自己的生源地杭州,穿梭在高樓、河道、住家、旅館、酒吧,以及自己原生父母的舊居所之中,空間中身影徘徊,失去真實色彩的世界紀錄之中,女孩的身影時而像鬼,時而是稚童,以注視的眼神觀察自己身處的周遭正在經歷變化。木子的角色僅有靜止的時刻,隻有少數癱躺在床上沉溺於思緒之中的片刻,而其他大多數時候,都不住地移動:從此地到那地,從家中到旅館,從湖邊到河邊,從中年男子身邊到于飛懷裡,從父親的對談到母親的面前,從幼兒園到酒吧,從杭州到不知何地的想像城巿之中。她基本上不停緩,對比的是她身邊關係持續變叠,男友到了又走,父親的在與不在,母親與不同情人前後對折的距離探戈,新結識的中年男人與他的朋友群歡聚的笑語,白日與雨夜……她回到城巿猶如旅人探索新的地標,以不同於清晰可辨的手機和錄像畫面記錄她身邊人們囈語和景物。而她作為一個浮動的靈體般,「同時在這裡也不在這裡的」不自持的意識和身體,以她的眼睛視察這環境。所有矛盾的情愫如人們吐出的煙霧,揉合杭州雨霧的水氣,便凝合成她腦內房間、童時熟悉的家居、山穴中、床畔間、內心湧現的感性半透明的雲。

筆者似乎可見這般根植於經濟無虞之上的存在疑慮,放大到銀幕為何說服力不足以讓大多數觀眾信服木子的矛盾。在影像建構上,鄭陸心源的確是新鮮且無畏的一股力量。一些聲音將她與同類的「杭州新浪潮」作者電影(《春江水暖》、《漫遊》和《郊區的鳥》等影片)歸整在一個集合中,比擬為畢贛的詩意創作之後,作品深度及力度又不及其震撼的,新新之人的樣貌。片中木子追溯生源及自身愛慾的獨立精神,又被聯想到婁燁《頤和園》中郝蕾所飾餘紅力爭強烈的愛與生活的手腕。但金晶的演出及生活經歷、角色遭遇的事件,遠沒有學運世紀的澎湃感情,而相比之下顯得病弱、被動,在空泛的日常之中隻能談吐親密關係的取捨,以及家庭矛盾。將兩種命題相比較,這種行為自然是無用甚至強求的。兩個世代的導演及觀眾在急速發展的國家之中,面對的個人處境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集體轟動的情感在全面現代化的中國都巿中已經失落了,個體流動的親密關係加倍疏離與脆弱易傷。中國觀眾再次希望看見的那種超人意志具象般的女性身影,在新一代導演的鏡頭下落空了,繼而歸因導演的喃語是中產的哀愁,與現實群眾有距離,而導演可能隻是設法將自己認知的世界碎片地呈現。意識形態的控訴,在導演對作品人物的設想之中,成立嗎?

並不是每個觀眾都鄙夷這部作品,包括筆者非常耽溺在鄭陸心源繪現的杭州地景之中。黑白畫面的設計雖然有減省成本的好處,但更貼切地形容,黑白為現實世界蒙上一層美學的濾鏡,我們可以得知,在日復一日的平淡之中仍可畫出一格想像的空間。木子往外向其他人際關係主動尋求庇護也好、爭鬥也好的場面,也非常少。更多是木子在身體與空間之中,設法開拓屬於自己的疆土。水草般浮遊的毛髮和性愛場面,隻應該被視是一種符號的表現,符號的背後勾連是鏡頭意義的一連串網羅交織。身為在家庭被忽略位置、長期缺席且常未完全成熟的女性形象,自我意識與行動在身體輪廊之後便到了界線。而更多之後,需要意志的開拓,像是工作、戀愛、與社會「戰鬥」、建立自己的名聲等等,更外向的具體的目的。如果今天「她」仍在一種尚在準備的狀態,那麼她的行動,向內以及在當下的享受盡興,是一種新的現實條件。看不懂這種漂浮無定,也始終能看得清楚,在錯置倒換的城巿景象為潛意識植入的觀念:破碎、離散與不穩定的基礎之上,主體尚無力做出更多的行動。今天讀不懂的觀眾有沒有可能,在現實生活的拼搏與休息之間,將這種不影響生計的存在問題拋開了,遺忘了?筆者持一種保留的態度。

電影將近結束之時,木子的男友還是以一張照片替代儀式,離開了木子的日常生活。這段的表演還是很玩味而落寞的:木子一直數著往前的數字,還未到定點,也不一定會停下來:50、51、52、53……不停頓的延續。我們並不知道那個晚上木子等了多久,而等待的意味揮發在等待的當下,而非結果。那座城巿的變更也在等待她的理解,但有些事情也許很久之後都無法洞悉。

原文鍊接《她房間裡的雲》:他們說看不懂她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