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飛機上看了歐容的《秋日何時來》,都說和“墜落審判”差不多,但我覺得比後者好得多。全片兩大“疑案”,毒蘑菇事件和女兒意外死亡事件,雖然在形式上都涉及身體傷害,都有司法介入,都指向“律法”和“審判”,但最終,外在的“律法”被徹底主觀化,相對化,私人化了,社會層面的“審判”則轉變為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救贖。作為曾經的妓女,米歇爾和瑪麗一直都在受到“律法”的制裁——以子女的遭遇以及她們與子女的關系為主要形式和載體。作為妓女的後代,瓦萊麗一生怨恨母親,文森特則成為缺乏控制力的暴力狂,他們是“律法”的直接受害者。作為第三代,米歇爾的外孫盧卡斯繼續承受傷害,包括他的外婆以及母親帶給他的傷痛。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甚至,米歇爾自己都無法脫離她作為妓女的生活習慣,比如出門一定要穿裙子。但是,她嘗試用另一種方式回應了這“律法”,總得來說,就是電影開頭引用的《路.加.福.音》第七章中那個用眼淚為耶.稣洗腳的女人所做的。于是她的罪被赦免了,因為她的愛多。
在第七章開頭,經文就交代了這個女人是個罪人。愛和律法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很多人想象得那麼簡單,是非此即彼的關系,愛不是去否定,或替代律法,不然就不需要拯救和赦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用警察波爾菲裡象征律法,用妓女索尼娅來象征愛,前者固然是嚴厲的,後者固然是柔弱的,但兩者并不分裂,嚴格來說,這兩者恰恰是合一的。此片最好的地方即在于,沒有把律法以控訴的方式呈現出來,甚至它都不是以對抗的方式被呈現。因此,妓女這個職業既沒有被合理化,也沒有被制裁,但它帶給幾代人實實在在的傷痛,卻也是真實的。在這個意義上,愛,才可以成為一個必然的,可讨論的話題。瓦萊麗去世後,她的丈夫對米歇爾說:“我們(指他和瓦萊麗)其實都深愛着對話,卻沒有用對的方式相愛。”這句話也可以作為全片對愛的闡釋。米歇爾覺得用自己的身體可以換來女兒優渥的生活,這就是愛,但在瓦萊麗看來,她錯了。文森特去勸瓦萊麗不要怨恨針對母親,最後卻間接導緻了瓦萊麗的意外死亡,他是好心辦了壞事,也可以說是錯的。律法無法直接進入人裡面的世界,無法直接剖析人裡面一切複雜的動機和各種意識,但愛是可以的,包括用愛來包容許多的罪,雖然愛不是廢掉律法。這也是《路.加.福.音》第七章的主題。
影片最後,米歇爾在死亡之中與故去的女兒相遇,并完成對彼此的接納。是的,秋日何時來(片名quand vient L‘ automne直譯為“秋天來了”),其實說的是,死亡,已經到來。死如秋葉之靜美,米歇爾最後的死亡是很美的,但她并不是作為一個正面的,優雅地形象來體現這種美,而是作為可以呈現這種美的一個記号。因此,道德批判随着死亡,對米歇爾徹底失效了,或者說這個世界終于離她而去。死亡作為終極的審判,似乎同時也是靈魂通往純粹的愛與盼望的開端。這部2024年的新片,歐容能拍得這麼好,真是超乎我的預料,看來步入老年對藝術工作者而言,也可以是一種别樣的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