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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經了一段糾結之後,終于取消了當晚的觀影計劃,以躲避情人節的浪漫。2月15日早場的《花樣年華》體驗感卻恰到好處——久違地早起後,一種熟悉又陌生的疏離感始終萦繞不散,讓我剛剛好能與銀幕中蘇與周的情緒同頻共振。

這是我第二次看《花樣年華》了,觀感卻宛如在看新作品般新鮮——大銀幕方能充分創造影像表現力自不必說,而七年前那次觀影狀态的極度不适配更讓我此前從未真正進入過這部偉大的作品。

那時臨近在巴塞羅那交換學期的尾聲,我機械地遊蕩在塞維利亞的街頭,像做任務般尋訪各處名勝,某種尚未來得及好好做夢卻即将醒來複歸現實的焦慮感籠罩着我。回到酒店後,我随便地點開了《花樣年華》,并未給予這部“華語片影史第一”絲毫的儀式感,隻是無意識地看完并标記了“四星”。

這次的“節後”重看,我将它置于私影史第1700部《異形》之後,令旗袍褶皺中的韻味與金屬腔體内的驚懼共享同一塊整百觀影紀念石,即是我為其重新堆疊的“儀式感”。“四星”升“神作”,則是摒除“無意識”後的答案。

不敢當真為《花樣年華》寫“影評”,隻談談這次印象深刻的一些觀感。

最鮮明的是,王家衛通過那曲幽怨動人的主旋律Yumeji's Theme将電影含蓄地劃分為九個章節,每一個章節都是一步演進。

間隙的部分叙述了章節内主要情節,交代着二人各自處境與雙方關系的變化,而旋律響起的段落則好比本章節的題記,凝記着純叙事以外的情緒提純。可以說,若想看懂《花樣年華》的故事,把所有旋律段落去除應也無妨;可若要從電影中獲得共情,則所有的旋律段落均至關重要。

甚至,我設想了一種可能:把電影中所有間隙叙事删除,隻保留旋律段落,情緒體驗大概會依然連貫完整。

電影開場五分鐘,場景與人物的高效建構剛剛完成之際,Theme旋律第一次響起,在升格鏡頭的凝視下,蘇麗珍緩步走入房間,坐在了背對門口的丈夫陳先生身側。逼仄的空間,由門框形成的框架景别,橙黃色的燈光,在旁轉動的電扇,将合租房内的燥熱與壓抑感展現出來;随後我們看到周太太進入、周先生離開,蘇麗珍起身避讓兩個人,一個連續的鏡頭就已充分暗示了空間内人物間的關系——麻将桌上的陳先生、周太太與其他房客一起構成了場内,陪侍在側的蘇麗珍與走出房門的周慕雲組成了局外,而局外人的情感被場内人深深地左右着。

第二章和第三章的Theme旋律均發生在賣面的巷内,狹窄幽暗的牆壁與階梯取代了此前室内的門與過道,形成了新的框架構圖,簡單暗喻着兩個人被所處的空間(亦是人際關系)所局限,情緒也如那氤氲的面湯霧氣般含蓄内斂。

兩個章節的不同處在于,在第二章,兩個人分别出現、從鏡頭前走過,朝着不同的方向,隻有那麼一瞬交錯,表明此時二人仍相對陌生,各自循着各自的生活軌迹向前,卻也不可避免地在狹小的戲劇空間内偶然相遇。

在第三章,兩個人一開始便是正面交錯相遇,一場冷雨驟然而降,将步調有别的二人拉回同一節奏,使二人終于得以同向而行、相繼返家。冷雨成了二人關系漸進的催化劑,而通過叙事段落交代的信息我們得知,這場冷雨是蘇麗珍先生代買的手袋,也是周慕雲妻子選購的領帶,是二人各自婚姻關系中突如其來的背叛,帶來傷心抑郁的同時,卻又讓“局外”的兩個人向彼此靠攏。一種極強的、悲歡交集的情緒張力自Theme旋律的音符間逸散而出,婚外戀情的道德焦慮随之瓦解,而對蘇與周的同情之心得以顯影定幀。

第四章和第五章是二人關系漸進的主要過程。

第四章的Theme旋律響起時,依然是狹長的走廊,但一邊換做了紅色的簾布,似乎沿着紅色、穿過走廊便能擺脫空間的局限。象征着情欲、也象征着危險的紅色幕光映照在二人臉上,蘇麗珍轉身離去,周慕雲的眼神由期待變為失落。二人即使同乘的士,也仍要分開返回,小心翼翼地避免招來旁人的閑言閑語,于是步行回家的周慕雲再遇冷雨,這陣雨既是環境與他人、傳統與道德對情感的壓抑,又是他已漸難自抑的情欲的宣洩及自遣。

第五章的Theme旋律下,周慕雲和蘇麗珍尋到了共寫武俠小說這一交流相處的方式,其實這即是在無法跨越界限之時,一種性愛的變體——文字變作了情緒與欲望的出口,也成了直接感知對方内在溫度的媒介。

自困在周慕雲房中一天一夜無法脫身後,蘇麗珍終于試圖走出人為限下的“局”,來到周的2046房間。

“我沒想過你會來。”

“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

脫下旗袍、換上時裝的蘇麗珍緩步離去,鏡頭後拉、定格,第六章的Theme旋律再度響起,發乎情、止乎禮,蘇與周終于為這段感情尋到了一種妥善處置的模式。

脫離了空間的限制,卻仍擺脫不了人的關系,蘇不再外出,影像又回到了第一章的場景,隻不過這次陳先生、周先生與周太太都不在場,蘇麗珍百無聊賴地看着幾位鄰居打麻将,第七章的Theme旋律響起,鏡頭緩緩地從門外推入,景框内隻餘下蘇麗珍獨自神傷,鏡頭像是一隻眼睛注視着她,似乎是在靜靜地探聽她此刻的心事,電影壓抑的情緒在此達到了極值點。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既是排演,也是故事的結局。

第八章的Theme旋律響起,蘇與周相擁而泣,所有充分鋪陳的暧昧、傷感、含蓄的情緒終于在這一刻決堤;的士車上,從前未能牽着的手握在一起,矜持間隔的身軀彼此依偎,不再顧及觀念、道德、旁人的言語,真實的情感恣肆了一晚,便也再不懼凋零。

直到故事結尾的第九章終了,Theme旋律沒再響起,因為蘇麗珍與周慕雲在1962年的故事結束了。時間的齒輪不停歇地向前轉動,社會的變革不等待任何一段未了結愛情的終章,兩個人也各自奔向了更大的世界。

正如張曼玉在采訪中所談到的,蘇麗珍與周慕雲是兩粒塵埃,在顯微鏡下,這兩個人可以很重要,但是在曆史上卻沒有意義。到了影片的結尾,導演拉遠鏡頭,告訴我們世界很大,還有其他事情發生,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很小、很個人。

電影的結尾,王家衛效仿安東尼奧尼的《蝕》,拍攝了絕美的吳哥窟空鏡頭——仿佛是周慕雲傾訴在“樹洞”中的秘密回蕩在吳哥窟的内與外,久久不絕;在這裡,在這個更大的世界,仍有狹長的走廊、逼仄的空間,卻也有綿延的石牆、廣遠的天空。

紅色褪去,紫色上染,一段短短的《花樣年華2001》成了這部經典影片重映的彩蛋。它有點不那麼像“花樣年華”,反倒更像是張曼玉與梁朝偉穿越到了《重慶森林》的布景下,刻意補上一個偷吻。

2001真是電影史上令人着迷的一年,庫布裡克在這一年抛來了黑石碑,大衛·林奇發了一場最為離奇的夢,如今王家衛也偏要在這一年滿足一次跨越時空的臆想——也許他隻是在回望時,驚訝地發現蘇麗珍與周慕雲的故事已匆匆逝去了1/4個世紀,那些千禧年肆意流淌的情緒,又将彙聚到哪一條江河呢?

散場了,遲遲不願離去。我慶幸我是一個人。要不然,是否還能在那一遍遍旋律響起的時刻,讓淚水恣意橫流呢?

我們早就在調侃,當情侶們稀裡糊塗地走進影院,再各懷心思地離開;此刻,我卻也拿不準,《花樣年華》是否當真可能是某種正确的浪漫選擇。或者,如果不是情侶的兩個人呢?如果是朋友,如果是像蘇麗珍與周慕雲那樣的朋友,又該當如何呢......

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有一部不算太知名的電影叫做《十段生命的律動》,姑且,我便将名字借用過來,冠給這篇文章,再貼切不過。

落淚,我想,大抵是潛藏的生命力在作祟——九段紅色,一段紫色,即是“十段生命的律動”,你說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