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真的有救嗎?

——觀《饑餓站台》有感

這是一個反烏托邦故事,比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更現實,比《我們》更理性,比奧威爾的《1984》、《動物莊園》更具反思能力。想象力豐富,故事架構直接、簡單、凝練,人物簡化、粗線條,很明顯創作人員有意識地将注意力放在了故事的架構上,而主動放棄了對人物性格的細膩刻畫——以避免喧賓奪主,将這部電影當成一般流行劇。有一點《狗鎮》的味道,又比《狗鎮》更有力量。《狗鎮》作為一種舞台劇,當然需要對人物内在的特征進行挖掘和塑造,不然就沒有辦法吸引人了;然而,正是這種要求,使得《狗鎮》整體上的開掘受到了極大的羁絆,本來它是很有希望做成“百年經典”的呀,可是到後來隻能成為一代文青眼中的所謂“清流”之類。

當然,這部電影之所以引來如此多的人的評論,是因為它攪動了這個時代的社會心理——觸動了這個時代的人心:貧富分化、戾氣、底層的掙紮和沒有希望,上層的揮霍和烏煙瘴氣,等等。

故事:有司搞了這樣一個機構,這是一個什麼機構呢?有的叫它監獄,有點叫它“管理中心”,還有的叫它“坑”,也有的叫它“深坑監獄”。據說呢,這是一個自願住進來的機構——所以,還有人将它叫“自我管理中心”。這是這樣的東西——是一座地下高樓,所謂“地下高樓”,就是說從第一層開始,往下挖——一層一層的往下建築,究竟有多少層,沒有人知到确切的數字。有的說是132層,有的說是150層,還有的說180層,還有的說是300層;電影中最後達到的是302層。每一層有無數的房間,每一個房間都是封閉的——隻住兩個人。這座東西的不同之處在于:管理中心有一個偌大的中央廚房,負責供應住在這座地下建築裡的人們的食物供應。當然,他們供應分量是按照人數——每人都有份,每人都可以吃飽的。這個中央廚房,是全世界最好的,他們的食材采購的是全世界最好的——他們的廚師是世界上最好的,廚房的管理當然也是全世界最好的。但是,雖然按照人均采購食材和烹饪事物,等到供應的時候卻不是每個人平均享受的,而是分層級——一層可以享受最好的,二層次之,三次再次之,四層更次之,以此類推,若是到了50層之下,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可吃的了;當然,除了第一層之外,每一層都是上面幾層的殘羹剩飯,越往下面即使是殘羹剩飯當然也越少,等到了最底層——實際上用不着到最底層,至多到50層?再往下面,就連殘羹剩飯也沒有了。這座建築有個輪換制度,也就是住在第一層的,不一定永遠住在第一層,住在最後一層的,也不會永遠住在最底層,一個月輪換一次——當然,這種輪換是随機的,誰也不知道誰會輪上去,或者輪下來——一切都是命運。所謂“命運”,當然不是真正的神的主宰,而是有司——這座地下建築設計者的一種算法,一種程序而已。住在最底層的人,不可能一個月沒有吃的還能活着,如果想要活着就隻有一條路:把同伴吃了。如果不吃同伴,那麼你隻有餓死。

顯然,這是一部極具隐喻意味的電影。它不僅對今天的社會體制的隐喻,更是對人類自身的一種隐喻。人是什麼?人是動物嘛?當然不是,不然何以叫人?可是人有時候比動物更兇猛,比如住在底層的人;他們為了活下去,就必須吃同伴。關于這一點,我想到魯迅在《狂人日記》裡說的那句經典:“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吃人’。”這是什麼?這是底層人的真相。什麼叫底層?若是按照這層神奇的建築說的話,就是住50層以下的人。魯迅的年代,或者說在魯迅的眼光關注的是他身邊的人——尤其是那些“有小康而墜入困頓”之後,切身感受到的冷熱。因為有小康墜入到了底層——果不飽腹,所以魯迅看到的大抵就是住在50層以下的人們吧。當然,他自己的生活,或者說他自己的階層遠遠不在50層以下,至少也在20層以上——屬于“高層人士”。因為他是有小康而墜入下來的人,一路走來看多了人們的白眼,也看透了所謂“上層老爺”們的嘴臉,所以魯迅的感情才傾注到了最底層。可是,底層人并不買賬,于是魯迅就憤怒了——雖然“哀其不幸”,卻“怒其不争”了。

實際上,不是底層人“不争”,而是沒有争的可能。他們竭盡全力——雨裡來風裡去,996,累得像隻狗——即使這樣,到頭來也僅僅是填個半包肚皮。你讓他們如何争?這個社會,或者說人類——他們的同類,給他們剩下的——除了一堆盤子、碟子、刀叉、玻璃器皿之外,什麼吃的都沒有,他們除了吃掉同伴,沒有任何出路——可以活下來。所以“吃人”是他們唯有可能活下來的有效性。底層人素質低,沒有文化,粗魯——用那位著名人士的話說就是“滿嘴大蒜味”,不是因為他們喜歡這樣,而是有人設計了他們命運——他們之所以吃大蒜而不喝咖啡,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咖啡,因為因為他們沒有見過咖啡。為什麼會這樣呢?很簡單,是有司如此設計了這樣座建築,是有司如此設定了如此程序和算法——是有司決定了他們必然是這個樣子的。

底層是不需要文化的,比如電影中的葛蘭。從葛蘭這個人物的設置開始,這部電影就開挂了——便進入了導演想要的那種效果。進來的時候有人帶了槍,有人帶了刀,有人帶了棒球杆,隻有葛蘭帶了一本書——塞萬提斯的《唐吉坷德》;這實在是一個諷刺,不但是對葛蘭這個人物的諷刺,而且也是對“跟底層人講素質”的人的一個揶揄。《唐吉坷德》對于底層的葛蘭來說管什麼用呢?不可能當飯吃,救了他的命啊!即使最後葛蘭把書吃了,他還是隻有一條路——那就是被餓死。當然,還有比葛蘭更“天真”,有“信仰”的人。他們想要改寫有司設定的程序、算法——住在22層的時候,葛蘭遇上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深坑監獄”曾經的管理人員,用她的話說“我幫他們做了25年”;她為什麼進來?很簡單,因為在她很年輕的時候,她患上了癌症——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于是申請來了這裡服務。因為她在這裡做了25年,才看清楚了這裡的黑暗、龌龊和不可改變。于是,她從管理崗位上退了下來,主動住進了某一層的房間裡——來到了葛蘭身邊。她之所以辭掉管理崗住進“監房”,不是因為她瘋了,而是因為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夢想着不在餓死一個——在她的觀念裡,她認為如果平均了:從第一層開始,每個人隻吃屬于自己的那一份——不多不少,每一層如果都這樣做,那麼肯定就不會餓死人了——因為飯桌即使到了最下面一層,還是給每個人留有多份的嘛!當她說出這個理想,葛蘭就問了:“那上面的怎麼辦?”——

“上面的我們管不了,因為上面的人肯定不同意隻吃自己的一份,他們早就習慣了多吃多占……”

“那好。我們22層開始,從22層以下,每個人都隻吃屬于自己的那一份,不許多吃多占。因為這樣就不會死人了——下面的人才有一份飯吃。這樣子當然不僅僅是有利于我們自己,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住到最下層——如果形成了這種習慣,建立這種制度,那麼這座’深坑監獄’就不會再有人餓死了。”

多麼美好的設計!多麼美妙的理想!多麼善良的人啊!于是,他們把這種想法不但一層一層傳下去,而且從自己開始——隻吃屬于自己的那一份。可是,這美好的想法、善良的做法——美妙的理想,從23層就不靈了,因為他們不聽他們的!怎麼辦?葛蘭用一種非常惡劣的辦法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告訴23層,如果他們不按照他上面說的做,那麼他就會拉屎在飯裡——并且把大便攪進每一盤飯菜裡!在這種威逼下,23層勉強接受了。

似乎一些都好起來了,似乎“深坑監獄”的程序、算法要變了。可是好景不長。葛蘭在22層的時間很快就到了,他轉到了第六層。到了第六層當然就不愁吃喝了!可是,另一個煩惱來了,他的室友是一位彪悍的黑人。黑人室友整天都夢想着上到第五層,在層第五層上到第四層,從第四層上到第三層,直到躍升到第一層——再也不吃别人的殘羹剩飯!可是,黑人室友并沒有達到目的,因為他被第五層的人給耍了!不但被耍了,而且還更惡劣了——因為他在下一個月的時候,和葛蘭一同換到了更低的一層——别說好吃好喝了,即使殘羹剩飯也微乎其微了。

人總是要思考的。葛蘭和黑人室友覺得應該用武力——憑借黑人室友彪悍的身材,憑借他們倆的力量,足以讓大家聽他們的——于是,他們手持鋒利的寶劍,一層一層地殺将下去,聽者——留下來;不聽者,格殺勿論。他們遇到了一個“先知”,先知告訴他們,他們這樣子一路殺下去也不是一個辦法嘛!應該留一盤菜——一口也不動,然後當餐桌回去的時候,給最上層的人——給“深坑監獄”的管理者看看,給他們一種信息:在這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應該改變改變了。于是,葛蘭和黑人室友選了一盤酸味凍奶——準備不準任何人動這一盤;兩個人一手端着這盤酸味凍奶,一路殺将到了底層。

其實,導演在這部電影裡還是給人類留了一點面子,留了一份希望的。雖然着希望無比的渺茫。就像魯迅在夏瑜的墳頭生生生出了一圈花朵一樣,是人為的——是一種象征而已。至于有沒有普希望,連他們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所以,電影有一個細節,就是設計了一個女人,讓她來來回回在各層之間轉悠——她為了尋找自己的孩子。當然,很多人都不相信她有孩子,即使她原來真有孩子,也沒有人相信這孩子還活着。因為畢竟吃小孩吃大人容易多了嘛!可是,在葛蘭和黑人室友最底層的時候,他們遇上了一個女孩——正蜷縮在床上瞪着一雙機警的大眼睛看着他們。女孩快要死了,她病了,也是餓了。于是,葛蘭和黑人室友為了就這個孩子,就把那盤酸味凍奶給了女孩……

問題來了:人類真的可以變好了?人類真的有希望嗎?最上層真的能變好了?人類的平均社會——人人有飯吃真的能來臨嘛?如果能來臨,是靠說教、信仰,還是靠武力、強制?人類未來——那個女孩代表的未來,真的就是一定比現在好嗎?

其實,電影已經告訴你了,電影的答案是什麼,隻在每個人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