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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當我再想起伯格曼的《沉默》,便會有不同的感念。我喜歡片中那彌漫的散淡意味,雖然影片的姐妹倆掙紮于勾心鬥角之中,但姐妹倆一個娃所帶來的光景,居然讓觀者如此熨貼。别以為我隻是喜歡看這對姐妹倆的熱鬧。難得的是,影片的主調是沉靜舒緩的,這與她們的黯然心情恰形成鮮明的對照。相較于“沉默三部曲”的前兩部《猶在鏡中》《冬之光》,她沒有過于激烈的黯然神傷,也沒有面對生死必須的如履薄冰。或是因為有小孩的緣故,《沉默》的整體僅限于幾次歇斯底裡後的沉默,片名與劇情大體相符。
伯格曼不愧為電影大師,他的掌鏡能力自是獨樹一幟又各有特色。《野草莓》中的老教授沉浸于自我的往昔好時光,這時的鏡頭是徐緩的褪色的。《第七封印》中神的啟示,魔的緊随,猶如刀劍叢林行走的軌迹,都讓影片彌漫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凜冽。《猶在鏡中》面對着鏡中扭曲的臉,倍受相互折磨又夾雜着暧昧不清的親情,凸現了那種無以為返的心緒。《冬之光》中陰沉的教堂,與屋外的雪迹形成一黑一白的映照,為了迷失的丈夫向神父祈求拯救的妻子,她的特寫眼神又與神父凝神的雙眼形成對沖。《呼喊與細雨》中的紅色基調,那種從她們内心顯現的熾烈,讓一個女病人被紅色所包圍,陷入人生無邊的悲鳴之中。
原來這是一個無解的世界,面對現實,面對親情,人子的乏力顯而易見,神的世界,乃是凡人所無法參與的境界,唯有沉默,才或有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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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我有必要回顧一下伯格曼拍攝《沉默》前後的心境:“《沉默》原名Timoka,這純粹是巧合。我看到一本愛沙尼亞小說的書名,卻不知道這個字眼的意思,我覺得是很不錯的外國城市名,這個名字意指‘屬于劊子手’……異國城市是我長期關注的母題,在《沉默》之前,我寫過一部從未完成的電影。事關兩個特技雜耍藝人,他們失去夥伴,困在德國一個城市,漢諾威之類的。當時天寒地凍,二次大戰已近尾聲。在隆隆不絕于耳的爆炸聲中,他們的關系受到摧毀……今天回頭去看《沉默》,我必須說,它在若幹場戲過于文謅謅(就像一艘載重不太平衡的船)。有關姐妹之間的沖突對立多半如此,安娜與艾絲特之間最後那段有些腼腆的對話也完全不必要。此外,我就沒有異議了。”
在這三部電影上映及相關文本付梓出版時,評論家維果為伯格曼寫了一段序文解釋道:“這三部電影在處理一個縮減的過程。《猶在鏡中》(又譯《穿過黑暗的玻璃》)----征服确信;《冬之光》---透視确信;《沉默》---上帝的沉默---負面的殘留印象。因此這三部電影共同組成一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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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疑,《沉默》所隐含的并不隻是這對姐妹倆不睦這麼簡單。二戰臨近尾聲,冷戰即将開始,兩大陣營都在悄悄布局。一列列載着裝甲車的火車急速閃過,坦克夜間悄悄經過小城街頭,翻譯家艾絲特(英德·圖林飾)與妹妹安娜(岡内爾林德·布洛姆飾)及安娜的小兒子喬漢在漫長的旅行後,正返回瑞典家鄉的旅途上,罹患肺病的艾絲特發病,隻得下車在一個名叫Timoka(蒂莫卡)的小城住下,言語不通,猶如來到外星球,即便從事翻譯的艾絲特,也隻能靠手勢交流。這種場景即說明了冷戰的由來,人類是沒法溝通達成互信和諒解的,人類的本質即是冷漠與疏離。
艾絲特對于妹妹的關心,超過了安娜所承受的程度,愛,成了深深的束縛。更多的時候,安娜甯願晃蕩于外面,也不願跟這個姐姐呆在一起,如果隻有憋悶,那又何必強制在一處。漫無目的瞎逛的安娜,在就餐中認識了一個男侍者,有了眼神的交流。接着她在劇院看戲時,親眼目睹一對男女大膽做愛,這簡直不可思議,讓她逃之夭夭。問題是,安娜回來故意描述給姐姐聽,讓艾絲特瞪大眼神有了強烈的生理反應,但妹妹不會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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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一個無言的旁觀者,隻有他見證了她們的絲絲切切,他簡直就是一個靜默的小神。玩味的是,安娜與那位餐廳侍者開了房,繼而還當着姐姐的面,纏着侍者親熱。安娜在床上對姐姐說,你一生病,我就很煩躁,你喜歡不停地唠叨,你做的每件事都以自己為中心,隻有上帝才明白,你恨我,就跟恨你自己一樣。這當然讓艾絲特無法忍受,不通語言的侍者隻有不停地撫摸。這種刺激對于艾絲特不但是生理上的,更多的心理上的。她隻能退場。
如同妹妹對姐姐說過的,你承認過我是床上高手。這句話說明這對姐妹之間有某種暧昧不清的混沌關系,至少她們探讨過性的話題。至于說姐姐代表理性,妹妹代表感情,其實這隻是表象。獨自在屋内的艾絲特總是自言自語,直至歇斯底裡,顯得比妹妹更不理性,有控制欲的。而妹妹既感性,也有無奈之下的抗争。這對姐妹,很像冷戰開始的東西方兩大陣營,剛剛還在同一聯盟跟法西斯作戰,轉眼硝煙散去,即成勢不兩立的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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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生氣的酒店隻有一個瘦高的老侍者,他與片中所有人一樣的孤獨,在老頭給小男孩看相片即可見一斑。那些住在酒店的一幫侏儒,則代表着有限的歡樂,當他們跟小男孩嬉戲逗樂時,迅即被侏儒頭頭制止,他們隻能在戲台上進行機械式的表演,那是程式化的虛飾的,一如人類的假面。唯一見證了人類的激情尚在,便是年輕男侍者與安娜的偷情激悅,甚至視若無人的當着艾絲特的面愛愛,這種原始的爆發,足以擊潰裹束人類虛飾的沉厚的铠甲。
通過小男孩晃蕩中的所見所聞,讓我們看到了酒店的冷寂和彌漫的空茫無依,直至他看到了母親跑到男侍者的房間,然後他一五一十地跟艾絲特講述,遂引發了這對姐妹矛盾最終的大爆發,也使姐姐決定留下來養病,安娜則帶着兒子繼續坐火車返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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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另一個特色,就是她們的臨窗眺望,那窗外一列列裝載武器的貨車,即是冷戰開始的痕迹。當然,還少不了人們的茫然眼神與匆忙步履。這種眺望同樣伴随着焦灼感。姐妹關系尚且如此,何況陌生人,更遑論國與國或意識形态之間,還有什麼值得信任。表面上充斥着孤寂和憂郁的氣氛,實際上凝聚了人子本身的脆性和無處安放的靈魂。
蒂莫卡小鎮與這個星球上所有的大小城鎮一樣,隻是一個陌生化的符号,雖同屬人類,但分屬不同的“物種”。安娜一開始即對姐姐說過“管好你自己,不要偷看我,我已經害怕你了”,這是安娜時時深感不安的緣由。姐姐總是想控制她的一言一行,而妹妹隻想逃脫。
當從外面瞎逛回來的安娜說起15年前的往事,悲從心來,夾雜着恨,那是做為姐姐對于她的傷害,如同她說的我感到羞恥。以至于她跟侍者說“我們不了解彼此,這是多麼的棒,我真希望艾絲特死了”。安娜隻希望人際間保有簡單的關系,哪怕親人之間,也不要搞得那麼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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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對艾絲特說“她(媽媽)一有機會就不想與我們一起”。小男孩站在酒店大堂中間,這時片中從上至下的俯拍,猶如人生畫了一個孤獨的圓圈。小男孩找不到在這繼續呆下去的理由,這種迷思跟他媽媽安娜是一樣的。片尾,小男孩拿出艾絲特寫給他的信,安娜看過,說她真好,一切不快好像都随風而逝,一切腫脹也好像跟姐姐那樣留在了那家酒店。
但這隻是拉開距離的表象,如果她們來日相逢再聚,烽煙仍會再起,這是注定的,也是人類注定争鬥的命運。影片從親情突兀而起的矛盾入手,讓姐妹倆在看不見的硝煙中,相互怄氣,彼此又渴望理解,這種源于生命本身的聲嘶力竭,同樣見證了全人類生生不息的嚎叫由來。最終定格的畫面,令人震撼,但看安娜焦灼又沉默的表情,随着火車急馳的“咣當”聲,扭曲的越來越變形,這足以說明她此刻複雜又難以言說的情感,這是人類無解的悖論。面對親情,面對愛,也許唯有沉默吧。
2017、5、30
(首發于2023.7.14的公微“經典光影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