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于VOGUEfilm
從威尼斯的地平線,到戛納的一種關注,再到入圍此次柏林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10年的時間,39歲的導演李睿珺也實現了自己創作上的“三級跳”。
故鄉的新房
2020年開春,李睿珺準備在老家甘肅高台縣羅城鄉花牆子村蓋一所新房子。他每天跟自己的姨夫、表弟、父親、哥哥開着拖拉機去拉水和土,把磚拓好,把泥巴和好,晾幹了之後整整齊齊地碼放起來。有時候會下雨,為了保護土坯不被淋壞,他們五個西北漢子挨家挨戶地跑,把全村的最大的塑料布都借了個遍。
如此大費周章、心細如發地蓋,不為住,隻為“拆”。在厚沃的土地上,房子像莊稼似的一茬茬更替,農民悉心将之搭建培育,然後再眼睜睜看着它被挖掘機鏟倒,在滿是煙塵的廢墟上接過補償金。這番景象對于習慣城市生活的我們或許陌生,卻已在李睿珺的腦海裡生長了良久光陰。獨立編導的第六部長片,他還是決定回到家鄉拍攝。
《隐入塵煙》,當問到導演如何理解片名的時候,他将更多的問題返還:“生活就是‘煙’火氣嘛,土地就是‘塵’土。在這之外,存在的東西一定存在嗎?表象一定是本質嗎?比如人心都是複雜的,他們都是躲在塵土裡面。逝去的真的逝去了嗎?電影裡面的一顆麥粒種到土裡面,在不同的生命周期會有不一樣的形狀示人,但最後收割它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态,那你收割的是麥粒的屍體還是它的種子?”時間和生命,仿佛都與腳下這片大地産生了莫大的關聯。
近似的場景、演員、運鏡與剪輯方式,将李睿珺的作品凝練成一整個連貫的時空。如果将他的影像世界比作大巧不工的花園,那麼每隔上幾年,砂土中就會結出明媚的美學果實,氤氲着哲學迷思的氣霧。上部《路過未來》具備着某種外觀上的特例——取景中心不再是茫茫内陸,而是開放的沿海城市,然而在根系上,仍舊與他的作品序列出自同源。一部分背離故土的農民,以手頭的土地做出交換,湊足路費,來到大城市一展拳腳,想為後代搏出個美好的未來。
但他們失敗了,看似更多的機會并沒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更多選擇,反倒使其更加窘迫,這個時候他們思鄉心切,回到熟悉的村落卻訝然地發現,曾經手植勞作的田野不再歸他們所有。無疑,他們是失落的一代,他們的困惑與彷徨成為《隐入塵煙》故事中埋伏的草蛇灰線。所以,李睿珺不接受“回歸”的定義,他的電影從來不是當下迸發的想法,并且在他的意識裡,自己從未離開。
李睿珺拍電影成本高昂,不在于賬面上的“貴”,而在于時間上的“慢”。這幾年,業内不乏冒出多快好省的 “行活奇迹”,在商業浪潮的沖刷下,李睿珺是那塊長在地裡的石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将近一整年的籌備時間,李睿珺要帶着他理想中的隊伍匍匐在沙子上,耗費精力地長久凝望,記錄煙囪口升起的縷縷炊煙,踐行着格裡菲斯對電影的定義——樹上的風。
《隐入塵煙》就像李睿珺蓋的那間土坯房,它的建成既是表達訴求的邏輯續接,同時代表着導演風格的終極确立。在這間“新房”裡,我看到了不少曾在他的電影裡出現過的,親切可愛的身影,比如驢。《老驢頭》裡主人公和驢聯結的設計因名附義,尚且較為聲張;等到《塵煙》,開篇便進入化境:磚牆開出的窗口锢住驢的臉龐,老四在身後發出聲音,像是合演一場生動的雙簧。經過巧妙的調度,老四抱着飯碗坐在床頭的正面鏡頭經由鏡面反射,與驢低頭進食的畫面融為一體。老四與驢成為彼此的化身,同步陷入到被驅使、被利用的社會關系中。
李睿珺用三個詞概括鄉下的動物與人之間的關系:财産、工具、夥伴,感情濃度逐級遞增。對老四而言,這個角色本身處在不被大家注意的角落裡,所以他才會格外在意牲口的感受。離了驢,他将無法進行勞動創造,獲取生産資料。身處同樣的階層,讓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别樣的愛。人、驢、地共享着同一套性格:默默地接納,承受,看似别無選擇,卻又無所謂選擇。
未完工的土牆興許簡陋,可吸取了這片生态系統的秉性之後,也在殷殷地期盼着風雨的捶打。有一幕重場戲,凜冽的風聲将老四和媳婦貴英從卧榻上驚醒,不顧一切地沖進暴雨之中,守護着正在風幹的牆垛。這是兩人關系升溫的重要節點,争先恐後的動作表現着雙方對于婚姻生活中安穩、承諾的珍視。
這場戲從下午四點拍到第二天早上十點,用了好幾輛灑水車,原本的天氣預報顯示沒有風,所以劇組還準備了一台很大的風機。出乎意料的是,拍了幾個小時機器壞了,風量不夠,主創們停下手頭的工作,祈禱老天能不吝吹點風過來。結果,風真的大起來了,非但大,還長,勁吹不停,把吊起來的燈都吹壞了。并且由于風量和之前拍攝時不對等,大家隻能放棄掉前面這場戲的所有素材重新開拍,前前後後折騰了一晚上。
那間新房子終究還是被拆除了,正如同老四和貴英的命運一樣,走過了成住壞空的完滿輪回,由身後的黃沙所噬,靜候着孕育出新的作物。太陽照常在城鎮高速公路的盡頭升起,直射生命的本質。
塵土的力量
今年39歲的李睿珺,三大國際電影節都曾經有過作品入圍,而且是擁有這項成就最年輕的中國導演。從威尼斯的地平線,到戛納的一種關注,再到此次柏林的主競賽,10年的時間,李睿珺也實現了自己創作上的“三級跳”。
去年十月的時候,柏林電影節華語區選片人王慶锵主動找到李睿珺,希望看看他的新片,看過之後王慶锵很喜歡,打算推薦給總監,并認為這部影片可以進入到主競賽,希望能盡快給到他一個版本。但李睿珺卻執意要再“修理”一段時間,他不想為了急着獲得認可,就對自己的作品不負責,尤其後期這種事情需要反複思考,不能操之過急。某些時刻,他也像自己鏡頭中的“驢”一樣,有幾分執拗,要把自己正在做的活兒一點一點給打磨好。
對于李睿珺來說,創作以外的事情他都不太關心。包括這次要克服重重阻礙親身前往柏林電影節,他更多是想借着這個機會讓男主角武仁林能夠去國外看一看。“他配合我拍了一整年的時間,現在是時候讓他去大銀幕上看看自己那一年的‘收成’,這是他應得的。”隻不過武仁林現在擔心的是,如果從國外回來隔離的話,到了開春種地的時候該怎麼辦。
武仁林和李睿珺一樣,都是慢性子。許多人不知道的是,武仁林其實是李睿珺的姨夫,一直以種地為生,在李睿珺之前的幾部作品中,他曾經有過客串出演。《隐入塵煙》是沒有受過職業表演訓練的武仁林第一次擔任男主角,李睿珺剛提出請他來演的時候,他大打退堂鼓,生怕自己表現得不好拖了導演的後腿,李睿珺也不急,他一點點和姨夫磨,不斷跟他說:“你就演出自己最真實的狀态就好,如果遇到不會演的,我來示範給你看。”前前後後過了一個月,武仁林這才應承了下來。
之所以選擇武仁林,是因為影片中有大量主人公在田地間勞作的戲份,這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學來的,而且故事橫跨一年四季,從汗流浃背的夏天,到頂風冒雪的冬天,現實中演員需要陪伴老四共同走過這一個輪轉。但在充滿誘惑的當下,能有幾個人真正可以為一個角色投入整整一年的時間?此時隻有素人才能勝任,而曾經有過表演經驗的姨夫是不二人選。
相較老四,故事中的貴英有着更多内心戲與情緒戲,這是素人演員很難完成的,李睿珺想起了許久之前認識的海清。海清曾經向李睿珺提起過,如果有合适的藝術電影角色願意嘗試,在發去劇本後,海清表達了對角色的喜歡,并願意出演,這時李睿珺卻提出了要求:如果接演這個角色,開拍前必須體驗生活,而且一年之中的五次拍攝,不準請假,也不能串戲,必須全身心地投入進來,如果不能做到,那就不演也罷。對于一個熒屏正當紅的女演員來說,這樣的要求頗為嚴苛,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海清同意了,而且真的做到了。
能令海清下這麼大的決心,除了希望在表演上尋求突破之外,很關鍵的一點是,她深深地知道李睿珺現在要做的是一部好作品,而且是那種需要時間澆灌、用心培育才能綻放的好作品。為此她不惜扮土扮醜,還一句一句學說頗為難懂的甘肅方言,最終從成片中可以看到,她将這個卑微又平凡的女人,诠釋得生動又有力。
是的,在李睿珺的鏡頭下,老四和貴英這兩個仿佛塵土一般的普通人,從相遇、相知、相愛到相守,每一次情感的變化皆是靜水流深,蘊含着驚人的情感力量。文本層面角色心理細節的點睛,表演層面素人演員與專業演員的碰撞,視聽層面質樸與創新風格的融合,都将這對夫妻的一生,講進了觀衆們的心裡,紮了根,發了芽,久久難以忘懷。
而作為講故事的人,李睿珺就像一位行者,在這個一切都在提速的年代,他卻還踐行着“慢工出細活”的創作理念。會有人笑他癡,會有人不理解,但懂他的人自然會懂,像他這樣的慢熟作物。
原文鍊接:
為了電影,他回到故鄉修了一座房子 | 專訪《隐入塵煙》導演李睿珺
撰文:
島主/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