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決定寫這一篇已經很久了，但在打出第一個字前又開始猶豫不決，對于6月13日伊以沖突的再次爆發，我一時間不知道用怎樣的心态去融入這樣一段巨變時刻。直到今天，這場戰争還是沒有任何緩和的餘地，仇恨與絕望就像兩塊巨大的石頭，拉着國與國，人和人，捆綁着全世界正在墜入深淵……
但在近期忙碌又混亂的日子裡，我卻又因為一個契機開始将目光重新移回伊朗，而那個契機正是看到出獄後的賈法·帕納西獲得金棕榈的時刻。我們必須承認在當今的世界形勢下，帕納西從朱麗葉·比諾什手中接過金棕榈獎杯的畫面是多麼偉大且讓人感動，于是在那之後，把喜歡的伊朗電影刷了個遍的我也再次肯定了一點，那就是：這個世界不能沒有伊朗電影，不能沒有堅韌的導演，以及這篇與伊朗電影相關的内容也應該适時出現在這裡。不是因為它現在的處境，隻是單純的因為那些關乎電影的良心。
...順着今年戛納的餘波，确實該說說賈法·帕納西了，雖然并未看過新作《普通事故》，但他的多部電影都值得讓人為其潸然淚下，就像對于伊朗這個國家與制度所寫下的一封無可奈何的家書。
王朝隕落 矛盾的演變
在1979年之前，伊朗一直處于傳統巴列維王朝的統治下，王室用石油貿易為代價與美國架起橋梁，成為了世界上的又一個傀儡獨裁，甚至那時文化開放的伊朗還成為了世界排名前十的巨大經濟體。
............随着新政府成立初期權力的穩固，霍梅尼的“法基赫監護”制度開始推行，在此制度下，伊朗社會公檢法以及總統任命等，都将受到伊斯蘭教士所監管。為了維護這一體制，霍梅尼還專門成立了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來确保體制堅固永不被颠覆。如此一來，霍梅尼獨攬了淩駕于民主票選總統之上的，且在政教合一下獨攬軍政大權的不可撼動的絕對權威。漸漸的，我們再也看不到開放着裝與歡樂娛樂的伊朗人，這些人之天性在伊朗通通被禁止了，而“議論最高領袖與政府”這一行為也成為了被寫進了國家法律的重罪。以上說了那麼多，一看年份都在80年代初期，似乎有種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感覺，可将時間線拉回2025年，這仍然是當今伊朗社會的現狀。
賈法·帕納西 風格定型
有的人擁有頂級團隊卻剪不出好片子；而有的人，隻要給他一部DV攝影機他就能拍出好東西。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就是其中之一，其新作《普通事故》在今年收獲金棕榈後也讓他成為了唯一一位囊括歐洲三大電影節獎杯的亞洲導演。
...這裡不得不提到帕納西的創作轉折或定型之路：2009年伊朗總統大選前夕，改革派候選人穆薩維一直以來被伊朗民衆視為國家的希望，在選舉中他也以極高的票選領先對手——（前任）總統強硬派的艾哈邁德·内賈德，然而最終國家卻在那次總統票選結果中宣布：内賈德以絕對領先的優勢繼續連任。大選失利後，穆薩維和衆多支持者走上街頭遊行，抗議一直以來的選舉舞弊等政府欺騙行為，并通過互聯網将暴政的真相公之于衆，示威者的怒火無盡燃燒，也讓這次抗議行動成為了繼1979年霍梅尼為首的伊斯蘭革命後最大的一次革命抗議活動，後來也将它稱為綠色革命。
...2010年，賈法·帕納西因公開聲援綠色革命而遭到抓捕，同年年底以“危害國家安全”、“反伊斯蘭共和國宣傳”等多項罪名被判刑6年，且在未來20年内不得拍攝任何電影、撰寫任何劇本，也不得接受任何采訪以及不得以任何理由離境。但軟禁在國内的帕納西沒有就此罷休，他以極低的成本（一部DV錄像機，一台被限制網絡的電腦）繼續從事影視工作，并以自身經曆拍攝了他的囚禁三部曲：《這不是一部電影》（2011）、《閉幕》（2013）和《出租車》（2015）。
......關于他的作品，一直都有被譽為“伊朗電影良心”的說法，而這次就想通過其中兩部來講講。他以一種笑看人生的态度，帶着DV與世界的現實相連，用真實對話包裝起了導演、村民，街頭巷尾以及各行各業在時局下的掙紮，是女性的故事，也更像是獨屬德黑蘭的愛恨情愁。
《出租車》：德黑蘭的世間百态
...第一組乘客，是一位男士與一位拼車的女教師。對話中能聽出該男子對死刑的絕對擁護，他認為人類的行為一定要受到嚴厲殘忍刑法的約束。而女性則認為這種說法過于野蠻，她認為保障社會低犯罪率的手段應該是好的社會體系及完善的法律保障制度，依靠酷刑恐吓隻是一種無奈之舉罷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開始在兩種性别與階級的對立面下産生了激烈碰撞，而在男子下車時也毫不忌諱的告訴女教師自己其實就是個小偷。
...第三段故事深度承接并以小孩之口解構了二段故事的内容。這次上車的是帕納西的小侄女Hana，學校老師要求學生們拍攝一部紀錄片，但老師對影片内容的規定猶如社會規訓下設立的行動牢房：片中的女性必須佩戴頭巾，不能記錄悲慘的生活，正派角色必須保持絕對正确，不能宣揚女性主義，不能出現暴力、飲酒等鏡頭……總結起來就是：如果想要播放，就不能拍攝真實的生活。而這些從Hana口中說出來的學校作業的規則，正是如今伊朗電影的審查規範。這些制度一直潛移默化地改變着伊朗觀影群體的辨别能力，那些從未經曆過“伊斯蘭革命”的年輕人也會默默認為，如今的制度就是自由的後盾與保障。
......值得一說的是，本段故事中的律師納斯林正是一名一直緻力于為伊朗社會女性和兒童的權利鬥争的律師。2009年，她因在綠色革命中為上百名示威者辯護而被捕入獄，2013年哈魯尼政府将她作為政治犯釋放，該事件還被視為伊朗政治環境松動的标志性案例 。可2018年，她為多名頭巾運動的女性進行辯護，當局又因“侮辱國家領袖罪”“危害國家安全罪”和“間諜罪”等多項罪名将其從家中逮捕，獲刑40年監禁以及148下的公開鞭刑，直到現在她也依舊身在牢獄之中。
...故事以兩條主線并行，其一講述帕納西由于禁令隻能待在伊朗與土耳其邊境的村莊中，雲端遙控劇組進行新作拍攝内容為一對戀人準備偷渡出境的紀錄片，影片中這對戀人早已花費了數年的時間，無所不用其極地嘗試越過邊境——遭遇遣返——熬過牢獄——再一次次進行嘗試。
...而另一邊故事中的帕納西也始終無法融入鄉村的生活，村民将他的攝影機視為具侵略性的窺探。 帕納西曾将自己的器械給鄰居并拜托其幫忙拍下一段伊朗當地的傳統儀式“洗腳訂婚”，在此之後，帕納西被村民指控拍下了一張“大樹下不倫情人”的照片。而之所以稱之為不倫，是因為在村子的傳統裡，女嬰出生時，另一家人（男嬰家庭）遍會以未婚夫的名義為女嬰剪下臍帶，從未謀面的兩名嬰兒便借此立下了終身的誓言。影片中的女孩就是被拍到了和婚約之外一男性約會的照片，他們則将其稱之為不倫。
...回到《無熊之境》這一名字，起因其實是因為村民告訴帕納西村裡有一條時常會有熊出沒的路，并請他一定不要前往，而在觀看期間我們才知道，這是一條通向土耳其的邊境之路，這裡也根本沒有熊，有的隻是虛構裡的恐懼和潛藏在真實生活中的壓迫。“熊”就像伊朗政府無聲的恐怖，也如同傳統與迷信的束縛，我們會想到《出租車》裡執意于通過放生金魚來續命的兩位老婦人，以及本片中的洗腳儀式、婚約傳統、明明是說謊卻可以對着可蘭經發誓的行為……也正是通過這隻“熊”所帶來的諸多恐懼，影片中帕納西也對某些傳統隐隐給出了他的見解與答案。
而這部電影中的兩段故事也在最後走向了極端的方向，遠程拍攝偷渡紀錄片的戀人在女性絕望自殺後天人永隔，而村裡想要偷渡的戀人卻也在途中遭遇了槍擊……影片中有這樣一句對白：電影是由我們的真實人生來拍攝的。而看到最後我們卻又會問：“拍攝真實，倒底又能帶來什麼呢？”
...在我看來，帕納西的真實，就是即使他曾踏在邊境線上望向另一頭的自由與明亮，他仍然選擇回頭留在那個村莊；即使一直處在受限制的日子裡，他也依然會将生活複制進電影，不斷颠覆真實與虛構的邊界，以有限的鏡頭方式記錄下眼前的禁锢和無奈。當然，如此帕納西式的公路電影并不算是一條新的道路，他隻是在老舊的道路上依舊能夠不畏有熊，赤腳往前。
結尾
賈法·帕納西每一部影片的時長雖然都僅在80分鐘上下，但卻都是一出出明目張膽挑戰制度權威的作品，也是帕納西一次又一次賭上自己的自由而進行的拍攝，這，或許也正是帕納西的真實。正如他所言：
“對于導演來說，可怕的從來都不是審查的制度，而是來自導演對自己的審查。”
而現在，面對伊以戰争的不可逆，在如今這個動蕩的世界，也隻能願真實永存，願善良得以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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